1.
忙活了一天,婚礼终于结束了。他刚在小区门外送走最后一拨客人,是当年的战友。关上车门的时候,那个坐在出租车后座浑身酒气的战友摇下车窗,探出头对他挥手:“兄弟,祝你幸福!”他答应道:“你们几个照顾好他,别吐人家车上。”他目送着出租车消失在十字路口,转身往小区里走。晚上被灌了很多酒,可他醉得不算厉害。几年前当兵时,连队严格贯彻中央军委下发的“十项规定”,禁止饮酒,所以他在部队里很少有机会喝酒。没想到退伍后回家,在家里人特地为他摆的接风宴上,他喝了几圈竟然没醉,事后琢磨也许是两年军旅生涯练出了好身板,自然就能喝了。
走到家楼下,裤兜里的手机震了震,提示有短信。平时听到短信的提示声,他通常不管,毕竟这年头几乎所有人都用微信联系了,谁还会用短信。可是,这时候他鬼使神差地掏出了手机,点亮屏幕。提示栏里显示的不是通讯录里的人名,也不是“中国移动”之类的名称,而是一个既熟悉又陌生的号码。他点开短信,看到一句话:“听说今天是你大婚的日子,祝你幸福。”此时,夏夜的凉风吹到脸上,他顿时醉意全消,停下脚步,坐到路牙上,望着夜空。兴许是受疫情影响附近的厂房仍未全面复工因而污染锐减的缘故,天空十分晴朗,看得见星星。他注视着夜空,思绪不由地飘向了那座远山。在那里,他曾经和一个女孩三次仰望夜空。
2.
初次见面是他入伍的第二年。连队跟附近的一所师范学院有合作关系,恰逢开学,刚入学的大一新生需要参加军训,于是连队抽调了一些人去这所师范学院当教官,他也在其中。由于高中一毕业就入伍当兵,所以他的年纪跟他接下来要训的这群新生差不了多少。教官名单确定的当天下午,几个战友兴致勃勃地讨论着要趁军训的机会在新生里找女朋友,不能浪费了师范学院这个风水宝地。他在一旁静静地听着,心里暗想:这帮家伙儿真不正经,人家大学生哪能看得上我们这些穷教官。
军训第一天,他早早起床,来到学校的操场。操场东面有一座山丘,不高,植被茂盛。山顶有一座凉亭,在通往凉亭的山路两旁,每隔几十米就有石凳,都在树荫下。春秋天是山上风景最好的季节,情侣们常常上山漫步,在鸟语花香里拥吻。这时候太阳初升,他望着朝霞里的山景,竟然有几分莫名的悸动。
不久,新生们陆续来到操场,见到板着脸的教官们都绕到一边,生怕发生眼神接触。等所有新生以班级为单位在操场上排队站好,连长把所有教官叫到一起,交代了大致的训练计划,接着各个教官小跑到自己负责的班级队伍前面。他站在队伍前做了简短的自我介绍,声音洪亮,然后严肃地说:“你们给我记住,我最反感迟到!接下来的一个月,每次训练,不论是早训还是午训,你们必须提前五分钟集合,给我把队站好!”
话音刚落,他听到身后传来一声“报告”,转过头,看到离自己三米左右的地方站着一个娇小的女孩。她扎着马尾辫,站得直挺挺的,半昂着头,等待他的回应。他斥责道:“你知道现在几点了吗!”女孩答非所问:“对不起,我迟到了!”他继续呵斥:“你知道我最反感迟到吗!”女孩重复了一遍刚才的话:“对不起,我迟到了!”他正想继续发火,当是杀鸡儆猴,却忽然发现女孩始终盯着他,目光没有丝毫躲闪,这眼神令他想起了“视死如归”这个词。不知怎的,他突然心软了,已经到嘴边的责备吞进了肚子里。他对女孩说:“归队站好,不要有下次。”
接下来一个月,女孩没再迟到过。她训练也很卖力,不论是站军姿或踢正步,都做得有模有样,从不偷懒。他隐隐觉得她还有股倔劲儿,因为每次下达指令的时候,她都是方阵里声音喊得最大的女生。不过,这一个月里,除了第一天早晨的照面和训练时纠正动作的简短交流,他跟女孩没有在其他场合说过话。
军训结束的前一夜,两个已经在新生里锁定目标的战友在宿舍里聊各自的进展,一个说可能有戏,暂时处于眉来眼去的状态,另一个说自己军训之后估计就能确定关系了。他冷不丁地问:“你俩家都不在广西,还有几个月就退伍了,到时候跟人家怎么办?”一个战友说:“哎呀,谈恋爱嘛,好聚好散,你那么较真干嘛。”另一个战友附和道:“你可真死脑筋啊,难怪这么久没动静。”他没搭理他们,一个人出门散步。
此时已是夜里九点多,校园里的路上没什么人,颇为冷清。他沿着平日去操场的小路慢悠悠地走着,若有所思。不知不觉走到了操场东面的那座山丘的山脚下,他想反正闲来无事,就趁月夜去山顶看看风景。他正要往上走,忽然有人从背后喊住了他:“教官,晚上好。”声音很温柔,也很熟悉。他转过身,看到女孩站在身后五米左右的地方。她换去了迷彩绿的军训服,穿着一条淡蓝色连衣裙,玲珑的身影氤氲在月光里。他答应道:“晚上好。这么晚了怎么一个人出来?”她往前走了几步,停在离他一米的地方,立正,马尾辫在脑后轻晃,回答道:“宿舍里闷,出来走走。”她说话的时候目光自然,依然没有躲闪,这让他想起了第一天早晨碰面的场景。他说:“这么晚了,你一个女孩子很危险,快回宿舍吧。”她说:“教官,要不你陪我上山走走?有你在身边,我就不危险了。”他听到这话顿时心跳加速,不过没有立即答应。女孩见他犹豫,便说:“教官,我看你也打算上山,带上我不碍事的。大不了我跟在你身后不说话,你就当我不存在。”他这才开口:“好吧,那就一起上山走走。”
上山的路不长,由于夜深,没碰到人,皎洁的月光下只有他们两个。女孩一路上真的没有说一句话,默默地跟在他的身后。他能听见她的脚步声,还有轻柔的呼吸声。有好几次,他想转头跟她说点什么,可是不知从何说起,索性一直保持缄默。快到山顶凉亭的时候,反倒是女孩首先打破沉默:“杜教官,你知道我的名字吧?”这是个明知故问的问题,他已经在她所在的班级当了一个月的教官,自然清楚她的名字,何况她每次训练都极其认真。他说:“我知道,你叫杨媚,对吧?”女孩回答道:“啊,你知道我的名字啊。”他说:“你这种军训标兵,我肯定知道嘛。”女孩说:“那你知道我家是哪里的吗?”他说:“这我不大清楚。”女孩说:“我家就在自治县里,离学校很近。”他诧异地问:“那你是瑶族的?”女孩答:“对啊,我是瑶族的。”
这时,他们走到了凉亭前,女孩依然在他身后。他先走进凉亭,朝西坐在椅子上。一眼望去,视野非常开阔,整个师范学院都笼罩在月光下。女孩也坐下,不过没有挨着他,跟他之间隔着三十厘米的距离。再次陷入静默,他依然只能听见女孩的呼吸声,隐约还有自己的心跳声。两人只是静静地仰望星空。此时,繁星点点,就像无数个镜头远远地对准他俩,不停闪烁。
经过长时间的沉默,他终于开口:“我家在合肥,你知道是哪里吗?那里离这里很远,坐高铁也要将近九个小时。”女孩说:“那你为什么来这么远的地方当兵呢?”他说:“去哪里当兵我说了不算,分到哪里就是哪里。”女孩问:“那你会一直在这里当兵吗?”他说:“不会,还有几个月就退伍了,到时候就回合肥了。”女孩又问:“合肥好玩吗?”他说:“一般吧,没什么景点,空气也没这里好。不过好在是省会,这几年发展得不错,地铁也修起来了,越来越有大城市的样子了。”女孩说:“有地铁呀,那我以后要去看看。”他说:“好啊,来的时候一定要联系我。”女孩说:“一定。”他说:“挺晚了,我们下山吧。”接着起身,女孩跟着起身。两人一起往山下走,女孩依然跟在他的身后。
3.
三个月后,服役期满两年,他获准退伍回乡。
收拾行李的时候,他郑重地把“最帅教官”的荣誉证书和“优秀士兵”勋章放进文件袋里,接着把文件袋塞进背包的夹层里。战友们把他送到火车站,他和战友一一拥抱,然后上车。战友们在站台上站成一排,目送着火车驶向远方。
他抹去眼角的一滴泪,对坐在身旁的女孩说:“就退伍了,真舍不得这群可爱的战友啊。”女孩靠着他的肩膀说:“有聚有散嘛,至少还有我在你身边。”他轻拍她的头说:“就这么跟我去我家,紧张吗?”女孩说:“当然紧张啊。在一起才两个月,就去见你的父母,能不紧张吗!我又是外地人,还是少数民族,我怕你父母不喜欢我。”他说:“别怕别怕。我早给他们看过你的照片了,也跟他们打过招呼了。丑媳妇总得见公婆的嘛。”女孩说:“就你嘴贫。”他说:“靠着我好好睡一觉吧。路还远着呢,别下车的时候没精神。”女孩说:“好。”
他握紧女孩的右手,望着窗外不时闪过的村落和田野,思绪万千。其实,他也不确定父母的态度,或者说他担心不喜欢的可能性也许大过喜欢。他记得一周前告诉父母要带女孩回家的时候,父母先是震惊:“退伍怎么还领着个对象回来了!是什么时候的事?”他说:“两个多月前,这里的大学生。”接着是欣喜:“大学生啊,搞得不丑。家是哪块的?”他说:“就是瑶族自治县的。”然后是疑惑:“当地的?少数民族的?怎搞是外地人?有没有照片,发来看看。”他在手机相册里找到一张自认为不错的合照,是前不久跟女孩在山顶凉亭处拍的。照片里他穿着一身瑶族的传统服饰,女孩也是,两个人手牵着手,紧紧挨着。最后是犹疑:“这丫头丑倒不丑,但是太矮了!你确定要带她回来?”他倒是很干脆:“我正好退伍了,人家小姑娘也愿意,带回来看看不照嘛。”
父母沉默了片刻。他直挺挺地站在原地,半昂着头,等待他们的回应,就像军训第一天早晨女孩向他打报告时的模样。终于,视频那头的父亲开口了:“那就带回来吧。什么时候的车?可要去车站接你们?”他说:“不用,东西不多,下车打的回去。”
他又侧头看看身旁熟睡的女孩,她正发出均匀的呼吸声,嘴角微微上扬。他想,也许她正在做梦,梦里他的父母见到她很开心,准备了一大桌子合肥菜招待她,桌上甚至有他之前跟她提过的合肥人用来象征阖家团圆的圆子。想到这里,他拿出手机,打了一行字:杨媚想尝尝圆子,记得做一些。想了想,他删去这行字,重新敲了一句话:好久没吃圆子了,有空做一些。他又推敲了两遍措辞后,点击发送。没过两分钟,他收到了父亲的微信:好的。他收起手机,把头靠到女孩的头上,很快睡着了。
高铁快进站的时候,他正在跟女孩重述家里的情况和一些本地风俗,比如父母分别是哪里人,合肥人见父母有哪些习惯之类。出站后,他领着她上了一辆出租车,告诉司机目的地后,她继续问东问西。合肥南站到政务区的路上车不多,所以司机把车开得飞快。她顾不上欣赏大城市的夜景,一刻不停地追问他已经说过好几遍的内容。
车越开越开,女孩越来越紧张。经过天鹅湖,他指了指窗外说:“这是天鹅湖,明天带你转转。马上就到家了。”女孩一听要到家了,顿时更加紧张,忙问道:“你看我要不要补妆?”他说:“不用啦,你已经够美了。不要紧张,要有自信。”
到家楼下,他拎着行李箱往楼上走,女孩跟在身后,两只手提着金秀特产。到家门口,他再次给她打气:“你很好。别紧张。”按响门铃,父母开门,先是见到他,差点激动得流出眼泪,然后看到他身后娇小的女孩。她还没来得及说“叔叔阿姨好”,只听他的父母说:“进来吧。”
一进门,他就郑重地向父母介绍说:“她就是杨媚,金秀瑶族人。这次跟我回来见见你们。”他又指了指女孩刚放到桌上的一堆东西说:“这些是金秀特产,杨媚特地带过来孝敬你们的。我让她别带这么多,她偏要带。”父亲说:“感谢感谢,有心了啊。”母亲则闪进卧室,没一会儿手里握着一团东西走出来,朝女孩招招手说:“小丫头,过来,靠墙站直,我给你量量身高。”母亲说着便拉出钢卷尺。此时,他正在另一个卧室向父亲展示“优秀士兵”勋章。女孩不记得他在车上说过在合肥初次见父母要量身高,可是眼下喊他过来似乎有些失礼,只好苦笑着靠到墙边,任由他的母亲用钢卷尺量自己的身高。
这时,他正好走出卧室,看见母亲右手拉着钢卷尺,左手在女孩的头顶铺平,比对刻度。他大叫道:“你搞什么!”母亲指着刻度说:“搞什么啊,量量身高嘛。这小丫头怎这么矮啊。”女孩听他这么质问自己的母亲,立刻反应过来这压根不是习俗,继而感觉受到了屈辱,可是碍于场合不好发作,只得对他摆摆手说:“没事儿,没事儿。阿姨为你好嘛。”父亲为母亲帮腔道:“怎么跟你妈讲话!当个兵回来没大没小的!”他从小到大敬畏父亲,语气顿时软了下来:“吃饭吧,坐了这么长时间的车,早就饿了。”
父母走进厨房热菜。他把女孩领进卧室,安慰道:“不好意思,我爸妈刚才有点冒失,你别计较。他们人都很好,就是性子比较直。”她点头如捣蒜,咧嘴说:“没事儿,我有你就好啦。”可事实上,女孩在心里已经对这份感情产生了动摇,对眼前的他似乎也没那么有信心了。
4.
他坐在山顶的凉亭里。
春节刚过去不久,尽管处于南方,金秀的气温也只是刚过十度,天凉得很。傍晚的山风也不小,直往他脸上吹。
他终于听到了熟悉的脚步声,还有愈来愈近的呼吸声,于是站起身,向山路那边走去。女孩看到他站在路口处,不由地加快脚步,走到他面前,扑进他的怀里。他保持抱着女孩姿势,走到了凉亭,才放下她。他说:“有没有想我啊?”她说:“想死我啦。你终于来看我了。”
他和女孩朝西坐着,挨得很紧,欣赏落日的余晖。他问起她的近况,她顿时说个不停,家长里短都讲给他听。半个多小时一直是女孩在说,而他只是不时“嗯”“哦”地附和一声,或是点点头。终于,女孩说得有些累了,停顿了几秒,望着西方逐渐昏暗的天空,故作漫不经心地说:“你爸妈那边怎么样?”
他知道女孩口中的“怎么样”是什么意思。一个多月前带女孩回家见父母,原本打算让她在合肥住一个星期,可是最后只住了两天,他就送她去车站了。因为第二天父亲私下里对他说:“这小丫头又是外地的,家还那么远,个子又不高,我看你俩趁早歇。”他说:“人家都不嫌我不是大学生,还愿意这么远跟我过来。我跟她在一块挺好的,希望你支持。”父亲说:“我跟你妈都不满意。最起码,哪怕家离合肥近一点,或者个子高一点都行,但是这个小丫头两样都不满足。”他劝道:“不要这么想,她答应了以后来合肥生活,而且她身高也不算太矮,一米五几还不够嘛。”父亲说:“你大了,我们是管不到你了。但是我跟你讲,你要跟她结婚,房子、车子你们自己买,我跟你妈一分钱都不出。我看你自己可能把这个婚结得了。”他听到这话,没敢再往下接。
他知道父亲的脾气,说到做到;他也知道自己目前的能力和资本——刚退伍回来,退伍费没多少,学历又不高,工作也没着落——不靠父母,结不成婚。他还知道,如果女孩按照原计划在合肥继续待下去,父母不会给她好脸色看。于是,他当晚借口说老家临时有急事,需要跟父母赶回去忙好几天,顾不上照顾她,所以她可能要提前回去。女孩当然知道这是托词,不过没说破,毕竟也不想再给他添麻烦,便顺着他的主意改签了车票,提前踏上了归程,连天鹅湖都没来得及去。
女孩见他久久没有回话,拍拍他的手说:“没事的,你尽管说,我不会生气的。我知道你还喜欢我,这就够了。”他欲言又止,终于开口:“我爸妈那边你别管。他们只是需要时间适应,不是真的不喜欢你。不要担心,再过一阵就好了。”女孩说:“你之前告诉我,合肥人在桌上会往别人碗里夹圆子,既代表重视,也图个喜庆。那天晚上,你爸妈没夹圆子给我,我碗里的那个是你夹的。我没告诉你,我不知道那个圆子什么滋味,我也不知道自己心里是什么滋味。”他对此没有解释,而是打开身旁的背包,掏出一袋用红色塑料袋装着的东西,递给她说:“我带了圆子过来给你。你带回去给家里人尝尝。”女孩本想推辞不要,想想还是收下了。他接着说:“今年的圆子炸得不错。回去过一下油。”女孩问:“明年还有吗?”他迟疑了两秒,拍拍她的头说:“以后每年都会有的。”
之后,再次陷入沉默,漫长如两人第一次坐在凉亭里的那晚。不同的是,此时两人之间没有距离,紧挨彼此。他听得见女孩的呼吸声,隐约还有她的心跳声。他想说点什么,却觉得此时无声胜有声,于是只是搂着她。他们静静地看着夜空。冬夜的星星似乎比夏夜少得多,女孩觉得也许是错觉,也许不是。至少此时自己靠着他,他搂着自己,这不是错觉。忽然吹来一阵山风,他把女孩搂得更紧了。
5.
女孩坐在山顶的凉亭里。
这是她和他在一起的第三年。这三年里,他一放假就坐高铁来金秀找她,她也去过合肥几次,不过次数远远没有他来金秀多。每次来金秀,他都要带一袋圆子,而且口味和口感总是不同,她干脆把他的微信备注改成了“杜圆子”。
杜圆子刚发微信说已经到了山脚下,还要十分钟左右就到。女孩望向西方的天空,太阳隐匿在云层后边,丝毫没有云开见日的迹象。她昨晚查了天气预报,告诉杜圆子今天多云,上山看不到日落,要不就跟往常一样在学校后街的那家餐馆见面,何况自从那次春节后两人就没来过凉亭了,何必自寻麻烦。可是他坚持要来凉亭,女孩隐隐觉得他这次是有备而来,否则没有必要特地来他们最初相识的地方。她想:也许他是要求婚——毕竟已经在一起三年了,加之自己即将毕业,面临求职,是时候规划今后的生活了——他考虑到这些,准备跟我开始新生活哩!
女孩正畅想着跟他的未来,隐约听到了他的脚步声,越来越近。她站起身,朝山路的方向望去,一眼就看到了他。三年来,他的发际线越来越靠后,脑门锃亮,这是她叫他“圆子”的另一个原因。她不知道他愈发靠后的发际线是否也要部分归咎于这三年里无数次的奔波。
他已经走到了女孩的面前。她像往常一样扑进他的怀里,温柔地说:“杜圆子,你终于来啦。今天你带什么圆子过来了呢?”他没有说话,只是像往常一样用双手抱紧她,甚至比以往抱得更用力。“杜圆子,我快被你抱得喘不过气啦,”女孩也感觉到了他不同以往的力道,不过她想这也许是大事发生的前奏。女孩刚说完,他就松开了手,接着说:“坐吧。”
两人朝西坐着。天空越来越暗,没有转晴的迹象。女孩说:“我昨晚跟你说看不到日落,你偏要来。”他从背包里掏出三袋东西,递给她说:“这是三袋圆子,分别是糯米圆子、挂面圆子和山芋圆子,你带回去给家里人尝尝。”女孩问:“怎么这次一下带这么多圆子过来?”他抿了抿嘴,迟疑了两秒,看着她的眼睛说:“这可能是我最后一次过来了。”女孩诧异地问:“怎么了?”他略带着哭腔说:“我爸妈还是不同意。我已经尽力了。真的,你相信我,我已经尽力了。”女孩明白了,他此行确实有备而来,不过不是交付余生,而是告别。他接着说:“过去三年,我每次都是偷偷过来的,不敢告诉我爸妈。这么久了,我也累了,我想你也累了。”女孩不甘地问:“真的没有可能了吗?”他说:“上个礼拜,我又跟爸妈谈了一次,他们还是坚决反对。我爸说,要么分手,要么以后别进这个家门。我说尽了好话,真的没有办法了。”女孩还在做最后的挣扎:“我跟你回合肥都不行吗?”他说:“没用的。”
女孩不再说话,他也不再说话。这时,黑夜已经来临,夜空中看不到一颗星星。沉默,依然是沉默。四周寂静无声,他听得见女孩的呼吸声,还有她的啜泣声。他从口袋里掏出纸巾,正要帮她擦眼泪的时候,她往边上挪了挪,跟他之间大概隔了五十厘米的距离。他把举起的手放下,把纸巾递到她面前。她没有伸手接纸巾,只是凝望着天空。他伸回手,想要说点什么安慰她,犹豫了几秒却还是没开口,因为他知道此时任何安慰都无济于事。沉默,长时间的沉默,他甚至感觉不到自己的心跳。
不知过了多久,他终于开口:“挺晚了,下山吧。”接着起身看着女孩。她跟着起身,径直转身往前走,没有看他,也没有带走圆子。他拎起三袋圆子,跟在女孩的身后。两人一起往山下走,始终保持着一米的距离。
6.
手机又震了一下,是一条微信。
他回过神来,再次点亮屏幕:“老公,你怎么还不回来?”他回复道:“马上到家。”
他点回那条短信,在输入栏里敲了几个字:“谢谢,也祝你幸福。”点击发送,接着点击删除。
他起身拍拍裤子上的灰,又望了一眼夜空,此时月亮已经隐匿在云层里。
文 字 / 王煜旸
图 片 / Yuting Ga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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