挑剔：《告别娑婆》

挑剔：《告别娑婆》

对于这样一部灵修著作，不管是从哪个方面，都应该首先向作者表达我的敬意。全书洋洋洒洒，构成一片文字的汪洋，因为我深知每一个字对于写作者的重要，每一种深刻的写作都是以身心的精粹为交换，有时牺牲掉的不仅仅是时间、健康、消遣和世俗的欢愉，甚而至于可能会丧失掉整个灵魂的心智和神光，以及生活中可贵的平凡、红尘的封赏。写作，是精神的反哺，且又极易沦为寫作者的把柄或口实，有案可查，不容狡辯。因此对于作者应尽量宽容，而对于作品我们却又不得不挑剔。

最近懒于写作，没有来由，莫名其妙。写作是另一种隐秘的禅境，有时通过它，我可以隐约经验到所谓的不一不异。突然发现，整个世界从现象到本质都是如此的似是而非。

首先，如果我是该作者，我不会采用《告别娑婆》 这样一个题目。誠然，告別娑婆這四個字具有超凡的宗教情懷並極易激發起修行者的出世情緒，從而使人在觀念上建立起某種神聖框架，從內在確立自我對本書的神性認同。從市場營銷的角度，這個書名幾乎是不可挑剔的。然而，假若從真正修行的見地上看起來，這個書名就大有問題。諸佛以眾生為淨土，告別娑婆就沒有天堂。有告別就有來去，有來去就有輪迴，去到哪裡呢？按照本書所述，上帝作為真神是終極模式，也就是說，應該無所從來亦無所去，應該如《聖經》所言：上帝的國行在地上。十方剎土，自他不隔一毫端，任何來來去去告別再見，只能做為教化眾生之方便而不能作為實相之究竟。

同时，本書竭力想要糾正的首先就是二元對立的思維方式，但是很不幸的是，聖靈的言語邏輯卻到處充滿了二元對立。其中，更為根本的問題有如下幾點：

第一，否定《聖經》，極力凸顯本書的終極價值。且不討論該書集結方式是否符合某些正教規定，比如道教門下傳法一律必須投胎輪迴，凡是陰傳都不是正脈。這種規定即是對成就者的考驗，同時更是對未成就者的高度負責。寧可執有如須彌，不可執空如芥子。物理層面的理解尚且為難眾生，非物理層面的傳感，只能極大地增加眾生的傲慢心。然而，即使我們承認這些言教確實來自聖靈，那麼更加嚴重的問題則是：請問人類歷史2000年來，為什麼單單現在才來告訴我們《聖經》的不可信以及传统理解方式的錯誤？僅僅是因為一個時機問題，我們就可以原諒如此嚴重的重大教育失誤嗎？作為全知全能的神，竟然允許這種偏差存在2000年不予糾正，上帝到底居心何在？按照本書的傾向，从《圣经》一直到整个天主教、基督教的系统，都是靠不住的，甚至都是需要扬弃的。这样一种从本质上对圣教的误解，是怎样创造中世纪以及现当代的欧洲文明的呢？一种从本质上已经被曲解的理论指导，又是如何帮助这期间2000多年的修行人，使他们获得解脱和自在的呢?难道说，自耶稣降生2000多年来，西方一切成就者都是歪打正着？或者很可惜2000年间无一人成就？我想，我们以上两个设问，基本上是建立在对欧洲文明史无知的基础上的，并且严重侮辱了西方甚至是人类文明的整体智慧。否定过去经典并不是高明的手段，相反我认为这是极其愚昧的。哪怕过去的经典确实存在很明显的错漏甚至缺失，我们都应该认真利用分析历史结论时广泛使用的“三七开”。指出过去的明显错误固然显得现在具有显著的进步性，但这种进步越是显著越是令人担忧，因为每一个现在都在迅速成为过去。

第二，该书提倡的修行办法，基本停留在小乘境界上。《告别娑婆》第一章17页（云南人民出版社2011年10月版本）中写道：没人要你去拯救世界，外面的一切都是虚无的，你要拯救世界的话，应该把你的精力都集中在你自己的宽恕课程上面。如果每个人都能专心去做自己的功课，而不管别人的或是全人类的闲事，这个浪子早就咻的一声回到家了。

如果不加检别，这样的修行不正是时下我们最需要的修行吗？修自己的心行，从自己出发，回归自性，这些时髦的口号和这样的主张不是相得益彰吗？没有问题，并且这里的每一句话都是符合圣教量的。

还好我们有大乘佛教的气象和眼光。当我们站到另外一个层面上来看，这种修行办法的狭隘立即凸现出来。避世唯恐不及，入山唯恐不深。古来悟道者为了守住意识中那样一段清明的妄念，离群索居，寂然在定，白白耽误了自己一生的大好修行。外面的一切确实都是虚无的，但外面的一切哪一样又不是真实的呢？因为空即是色。只认识虚无，那是空的一面，是色即是空，在这样的空性中呈现出来的异彩纷呈，立即告诉我们空即是色。小乘境界即是修证到色即是空的境界上，停止不前，也无法体认到世界真正心物一元，色空不二的境界。

真正的解脱是事事无碍，时时无碍，处处无碍。这个世界上哪一桩不是闲事呢？连成佛都是梦幻都是戏论！我们哪里需要成什么佛，更别说修成什么佛，佛是修不好的，每一尊佛的成就不过是体会法尔如是，本来如此而已。同时，这个世界上哪一桩事情又是真正的闲事呢？每一个念头每一个呼吸都是我们回到自性本心路途上的一段风光，何况由千万个念头和千万个呼吸连缀而成的看似闲事的开幕与谢幕！

当然，圣灵们这样指导大家修行是有时效性的。从佛教到基督教，学习佛祖、上帝正在悄悄变成学习雷锋，最终集体变成学习雷管，自己爆炸不算本事，确保他人爆炸才算圆满。有条件自己引爆，没条件创造条件让别人爆。学习雷锋做个好人是人世的起码，并不能成佛，因为道无善恶、好坏、是非。

第三，由以上讨论我们看到，圣灵们竟然口口声声宣称“合一”的精神思想，落实到具体的方法论的时候，竟然仍然是二元对立。其中一个明显不过的例子，他们极力想要向世人证明，这个娑婆世界并不是上帝造的，因为充满了遗憾，这个娑婆世界是我们自己造的，上帝只做正面的代表，一切负面的东西跟他毫无关系。通过《圣经》好像我们建立起了上帝和不完美之间的隐约牵连，比如逐出伊甸园，比如各种大洪水，要知道，这些是隐喻，人类在心智层面上错解了这些故事。“完美的爱只可能带来善，任何不善必然来自他处”（版本同上，第9页第二段），只有善，也就是完美的爱，换句话说，完美的爱是全然只有阳性的一面，独阳不长，完美的爱是不能延续的，因为它缺乏生成系统，请问：这个宇宙间哪一样东西是没有生成系统然而却存在的？答：不管是原生还是被创造，首先是具备了生成体系，他才能显化，也就是说，宇宙间从来没有一样事物是没有生成系统的，每一样事物自足地首先构成一个宇宙，然后大大小小的宇宙就铺陈开来，一点一点，一圈一圈，点点圈圈，圈圈点点，一切即一，一即一切。

好像圣灵们一直在努力替神撇清这些不完美，上帝怎么可以惩罚人类呢？将人类逐出伊甸园确实显得上帝不慈悲，而纵容了人被蛇诱惑而堕落确实显得上帝既不是全知也不是全能。我想，2000年以来，特别是17世纪科学主义大发展的近300年，多少高级神父和牧师，面对这种诘难的时候都是哑口无言，困惑不已。最终只能在门外挂一个：谢绝参观，的牌子，将这些问题定义为不可讨论的问题，从而杜绝了理性思维层面上的种种逻辑陷阱。可惜，人类是最多事，最调皮，最古怪的，越是被禁止，越是刺激了人们那种强烈的好奇。显而易见，17世纪当科学主义开始变成一种普世价值的时候，上帝能不死亡吗？连人类可笑的理性逻辑都不支持的粗糙幼稚园读物，怎么可能成为新时代聪明人类的心灵手册？地球明明在绕着太阳转，然而你却说他是中心，骗谁呢？任何一处错误对于《圣经》来说都是致命的，因为神是不允许有错误的，因为你是全知全能啊。西方世界不可避免地走向怀疑神学，扬弃神学，走向物质与现象。

拯救西方宗教的唯一一种思想，或许正是“合一”的思想，或者说也就是心物一元的“一元论”，同时这也正是大乘佛法的精神核心，东方“天人合一”思想的相同版本。可是，如果按照《告别娑婆》上所运用的这种一元论来实践，告别娑婆极有可能泪眼婆娑。在外面套了一种高级的思想外壳，具体的方法论和行为习惯、逻辑习惯还是旧有的二元对立模式，只是这种模式似乎看上去被运用得更合符逻辑思辨，这不是最终解决了神性与逻辑思维的现实矛盾，恰恰是制造了神性对于逻辑思维的刻意迎合，是妄想心分别的结果。所以，21世纪新兴了一门新科学，叫神学科学主义，神学科学主义永远只能当成方法论，如果一旦成为一种行之有效的思想，亚特兰蒂斯的覆亡悲剧就是未来人类的好榜样。

第四，不过我仍旧要为我们的作者鼓掌。这种诚恳老实的态度是中国作家或者修行者中少见的，作者在开篇的自序中，反复地提出来：《告别娑婆》的观点纯属我个人的诠释与了解。如果作者在自序里反复强调这是来自真神的唯一的声音的话，这本书一定是异端邪说足以令写作者万劫不复。好在作者的真诚使得这部作品反而具有了一定的参考价值。但很明显，作者的见解还未能大圆满，甚至假若每一个修行人都将此奉为经典，这将是修行界的大灾难。《告别娑婆》仅仅具有初级神学读物的价值，可以接引普通众生，为从来未曾朝拜这个神秘世界的人，打开一个瞭望口，假若游客预备进来好好参观，那我们必须明确告诉这些可爱的游客：宣传片仅供参考，一切以实物为准，最终解释权归上帝佛祖阿拉唯我独尊委员会。

末了想起德山禅师来，他悟道后，一把火烧了自己的所有著作：竭世机枢，若一毫置于太虚；穷诸玄辩，似一滴投于巨壑。说法也好，著作也罢，都是第一等为难人的苦工作，风险大，回报少，真是不可不慎，所谓：道可道，非常道也！

即颂师安！

昌

牟（南）

2017年3月25日 渝州 顿首再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