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有时候意味着沉重的亲情,意味着难以挣脱的过往。
北漂,让我有一刻的私密空间,在一定程度上重塑人生。
漂着,虽然没有生活,虽然可能很难实现财务自由,却有金钱,更有着难能可贵、相对的自由。
6年的时间,45岁的我终于可以坐下来,试探着写下自己这段时间的经历。
这是一个平凡而怯懦的中年男人北漂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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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骑着火红色的摩托车,返身向在院子里的我打招呼,说“我走了,去爷爷家,晚上不回来吃饭了。”
这已经是6年前的事了,又仿若发生在昨天。
2012年2月13日,我的儿子小伟,在18岁的时候,骑摩托车,钻到了大货车底下,永远再见。
车速太快,天黑路滑,头盔没戴,司机违规掉头……一切的事故现场描述,都掩盖不了一个事实——我再也见不到活蹦乱跳的儿子了。
如同电影里的,妻子当时便哭昏了过去,而我要强打精神料理后事。
不愿意回想太多的细节,只记得他静静旳躺在惨白得让人反胃的医院里,闭着眼睛,一如每一个安静的早晨……我呆滞地望着他,失去了思考的能力,周围一切的嘈杂似乎都和我无关。
这种状态一直持续到他下葬,我都没有流一滴眼泪。泪水默默地流淌向心房。
户口本上少了一个人,但却首先不是我。这无论如何都难以理解。
有一天,我去公证处,前面一位咨询的大姐,为丈夫办遗嘱,当听说要1个多月才能办下来的时候,她问了很多遍“能快点吗”。在后面的我当时就特别激动,指责她是有多冷酷,才会说出那种话啊!对我的无理取闹,大姐忧伤地看了我一眼,默默离去。
是啊,每个人都有别人难懂的难处,我又有什么资格指责她呢。
又一周,我骑着车子上街买东西,被拐弯的汽车带倒在地上。幸好司机刹住了车,所以我也只是擦伤。
碰撞的那一刹那,我突然真切地感受到生命是这样的不可掌握。被抛上了天空,落地后会是怎样的遭遇,头抢地嘴啃泥,还是屁股平沙落雁……都不在掌握中。也就在那一刻,突然想到儿子,他最后的脆弱,他一定想抓到一点什么,而我却无能为力。
一时间,我坐在地上,悲伤难抑自禁,我真的永远地失去了他。
- 2 -
父子一场,我拥有的从来都不是儿子整个的人生,只是从岁月中借出来的一段时间;而借了,总是要还的。只是没想到,会那么快。
我的思绪,长久地停留在他最后跨上摩托车离开的背影上。
就像龙应台说的,所谓父女母子一场,你和他的缘分就是“今生今世不断地在目送他的背影渐行渐远。你站立在小路的这一端,看着他逐渐消失在小路转弯的地方,而且,他用背影默默告诉你:不必追。”
我是家里这一辈中独一的男人,还要照顾心力憔悴的妻子,还要瞒着年迈的老父亲,还要去上班……还要忍受不可对外人言说的/寒冷彻骨的痛楚。
父亲年轻时候给人扛活,卖力能干,靠自己撑起整个家,他识字不多,但会背三字经,懂得子女上学的重要。所以我从小便被呵护长大,毕业分配工作在县里当老师。
以父亲的精明,一般的理由是很难瞒得过他的。于是,和姐姐们商量,我跟他说,小伟成绩不太好,面临高考,我想送他到海南。山东的孩子在那边还是有点优势的。
“被人查出来不好啊。”
尽管这和父亲一贯的处事原则冲突,但他欲言又止了半天,还是接受了。
之后半年的时间,我每隔一段时间就从网上买点海南的特产,给父亲,说是小伟挂念爷爷,寄来的。父亲总是乐呵呵地说,“也让他经常打个电话回来,怪想的。哪怕用手机拍几张照片来,也好啊。”
当年8月,父亲在我家吃饭,翻着月历说,“小伟高考完了,也该回来了吧。”我妻子的眼泪当时就下来了。父亲很疑惑,“你怎么了?这半年你可瘦了真不少啊。”
10月,父亲当时的耳背已经很严重了,他伤心地说“小伟考到新疆,也该给我这个爷爷来个电话吧。以前这孩子可孝顺了。”他问得越来越勤,我的应对也越来越难。
来年2月,过年了,一切都没有什么改变。妻子还是习惯躲在家里不出门,闷头做针线。我们姐弟几家聚在一起和父亲过年。席间,已经快什么都听不见的老人自言自语:“儿啊,让小伟在那边好好待着吧。你们两口子也别太操心了。”
从此,他再不提小伟。
古语说,彩衣娱亲。70岁的老莱子,还有机会穿上五彩斑斓的衣服,逗乐父母,而我的孩子,却永远没有了机会。
所谓心酸,并不总让人嚎啕大哭,而是让人长长叹息,胸口依然压着铅石。
白发人送黑发人,期间夹杂着太多痛楚,但父亲选择了用这种隐忍的方式包裹起那个无法面对的现实。
- 3 -
死是一瞬间的事,而活着,需要坚持。
既然选择了坚持活着,就意味着要去选择活着的方式。
2012年那一年,我和妻子过着一种默默绝望的生活。
这种生活,又持续了2013年一整年。
满眼都是孩子生活的影子,处处都是看着他长大的亲朋,处处都是同事充满怜悯的眼神……
我来往上班的路,更是必经他出事的地点,周围令人窒息的环境,无时无刻不包裹着我。
那时候,也慢慢体会到。岁月并不能冲淡哀伤,“只要努力,只要够坚强,没什么是不能克服的。”这本身就是一句乌托邦。人生,有太多的事本就是徒劳无功的。
后来,看过一部叫《转山》的电影。一个年轻人,独自骑行,从丽江到拉萨。他把自己的经历写成一本书,后来被改编成电影,拿了奖。
那时候我到处寻找所谓神秘的精神安慰,起初还以为是到西藏寻求庇佑、净化心灵的故事,后来发现,并不是。
为什么要到西藏?
作者说,是因为失恋了,于是想找一个“没有思念的地方”。可是,一个人,究竟要跑到多远,才能忘掉心中忘不掉的人呢?
据这个来自台湾的年轻人讲,很多时候他都想回头,放弃,买张机票回家很简单。但他心里也明白:明明已经很绝望了,扔下了单车,就好像一切的可能性都结束了。
有一个章节,给我最大的触动。
他连人带车摔下断崖,“前轮死死卡在岩缝下,而后轮和双腿完全悬荡在断崖之外”。
“你不害怕吗?”
“害怕得要死!”
突然有些理解,那种绝境下,不仅他,我,会选择放弃吗?
其实并不会。
哪怕只有一点点光,也要爬着寻找出路。
逃避,很简单。我们大多数人,在遇到感情、事业上的挫折时,难免消沉。有的,就喜欢沉浸其中,似乎一定要胡子拉碴,家里酒瓶、烟蒂铺满地,才够深沉,才有一种颓废的沧桑感。
实际上,那是弱者最后的虚荣,我们内心里不过是希望有人能够在这个时候可怜、安慰一下自己。虽然无济于事。
虽然绝望,虽然难以挣脱,可我们并不想死;
要么换个想法,要么换个地方。
这几年,我一直挣扎在自己的泥沼里,似乎也够了。
- 4 -
中年以后的人常有这种寂寞之感,觉得睁开眼来,全是依靠他的人,而没有一个人是可以依靠的,连一个可以商量商量的人都没有。
——《半生缘》
这就是我选择北漂的初衷。
从老家县城安逸的生活中抽离,不是一件容易被理解的事。亲戚朋友同事都说我们傻,怎么能去钻牛角尖,怎么能这么想不开。
但眼下的生活,在精神状态上已经让我们绝望,看不到改变的可能;未来的日子,又能差到哪里去呢?
正好北京一位朋友做出版生意,可以让我从事与教育相关的老本行,编写小学教辅材料。同为教师的妻子尽管可能去了北京不好找工作,但也能帮忙打个下手。
如果你对未知的未来感到迷茫,那不应是退缩,而应该坚决地踏出脚下的第一步。一切才有破开的可能。
唯一的担心的,就是老父亲了。我们走了,姐姐们虽然也会无微不至地照顾,但怎么才能让他接受儿子的“无厘头”呢?
出乎意料,父亲离开就应允了,还有些高兴。
他说,“父母在,不远游,也不全对。只是你们在外面有出息,我还是会支持你们。”
“你们活得太难受了,出去转转挺好的。”
2014年6月23日,已是中年的我和妻子辞了工作,选择一场未知的流浪。
有句话说,梦想是个很柔软的词,说出来感觉矫情,但只要相信,就能抵御现实的坚硬。
我们在回龙观租了房子,每天过着匆匆忙忙的生活。
城市很大,川流不息,无数人的命运重叠,但从不真正交织在一起。
我们置身在繁华中,但繁华却和我们没什么关系。上班和书本打交道,下班便窝在家里继续看书,妻子的生活半径更是锚定在方圆5公里,买菜做饭散步。
在这座城市中,依然只有我们两人相拥取暖。孤独,而充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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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人可以简单而天真地活下去,一定是周围的很多用更大的代价守护来的。
——《小王子》
是的,如很多朋友猜想的,我们“自私”地又要了一个孩子。
耶胡达-阿米亥说,每个人都使用别人来治疗他们的伤痛,每个人都把对方放在自己生存的伤口上,他们彼此攥紧,不许对方离去。
再要一个孩子,我们开始是犹豫的。这个孩子是不是小伟的替代呢?还是只是因为我们无处安放的爱。从这个角度,我们是自私的。
这终究是钻牛角尖的想法,但在当时,我们的确花了很长时间去想清楚这个问题。
究竟怎样才能彻底忘记一个人?
时间,空间,新欢。
毕竟,替换文件,永远比删除文件要彻底。而我们,也不希望永远在过去的泥沼中沉沦。时间已经让我们付出了沉重代价,是时候开始新生了。
2016年,我们又开始孕育一个宝宝。感受着她的生命,我觉得她像一个暖心的小天使,使劲儿叩响了她的爸爸妈妈中过去几年里包裹严严实实的贝壳。
“你们不能像往常那样,只抬抬眼睛,又缩回去哦。”
那种感觉,就像一缕阳光透过窗户,刺破屋中尘埃,在地面上烙了一个心的形状。
半夜里醒来,觉得压在身上的棉被好沉重。有时候会想,那也许就是命运压在上面了吧。
这些年,有年轻朋友总觉得北上广的奋斗生活太苦,空间越来越小。然而,抱怨的大多数人,还是在这个城市里有自己打拼下来的生活。这已经是一种很大的成功。
起码,我们有一片差不多属于自己的可以支配的空间。
我们中的大多数人,基本上这辈子都无缘什么财务自由的;
但这不是放弃自己的理由,不是我们注定与美好生活无缘的借口。
“你这么擅长安慰他人,一定度过了很多自己安慰自己的日子吧?”这是在《一个》上面看到的一句话,作者陈亚豪。
生活往往因为贪婪和比较而变得索然寡味,然而,一个人过得好不好,别人其实并没有什么兴趣知道得那么详细。因为,人的常态是孤单,别人也没想着一定要和你交朋友的。
这就是北漂中最无情的相对自由论。
今年2月,我去北医三院挂吊瓶。在急诊医疗室里,有人已经发烧6天,还窝在椅子上挂吊瓶;有人坐了3天,终于等到一张临时床位;有人刚进屋,立刻像喝醉了酒呕吐一样哇哇吐血;门口,还有一位流浪汉,脚部整个溃烂……
我们见识了让人自惭形秽的;
又明白自己有能力“比下有余”。
我们永远不可能猜透生活的模样,
毕竟人生不是孤独的旅行,始终受到周围的牵扯。
只有置身在那样的场景,才觉得,活着,已经是一种幸运;又怎么能不往前看。
有些人,在罗马出生;
有些人,会被双色球砸中;
有些人一夜暴富;有些人一贫如洗;
有些人是游泳健将;有些人少了手臂;
有些人懂鲁迅;有些人睡在路边;
而我,
始终是一个北漂的中年人,一个儿子,一个爸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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