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的庄稼中,麦子留给我记忆最为深刻。
先不说秋天的播种,冬日的休眠,单单是春天疯狂般的生长,在春风的吹拂下犹如千顷碧波浪涛翻滚,就已惹得小孩们脱下厚重的棉衣,一头扎进了这无边的绿色海洋之中。等到麦子成熟了,漫山遍野的金黄色,就象是一幅浓墨重彩的油画,闪烁着耀眼的光芒。
播种小麦在我们那里是头等的大事。俗话说“白露早寒露迟,秋分种麦正当时。”立秋之后,生产队里就开始准备播种小麦的事情了。修播种机,往地里施肥,耕地的深一脚浅一脚地鞭打着拉犁老牛,耙田的则稳稳站在耙子上,气定神闲,鞭子轻扬,赶着慢腾腾前行的牛。经过深耕细耙的土地,平坦疏松,井井有条,就等着小麦来安家落户了。
我常常坐在田边地头,看着一道道犁起的整齐划一的土地,嗅着深翻出的黄土散发着的泥土特有的浓郁气息,听着悠长的一声口哨后紧跟一声清脆的鞭声在空中响过,秋阳仍暖意融融,蓝色的天空中偶尔会有白絮般的云朵在流动。而此情此景,今生却已不可寻矣!正是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并不知。
一场淅淅沥沥的秋雨后,麦芽渐渐展露头角,远远看去,绿意似有若无。不几日,却如星火燎原般,将嫩嫩新绿尽情渲染地铺天盖地,连绵天涯。麦苗长到约摸十余公分时,三秋已尽,朔风伊始,紧接着下上场纷纷扬扬的瑞雪,给小麦盖上一层厚厚的棉被,小麦就进入甜甜的冬眠期。
一声春雷,万物复苏。经历了几个月休整的小麦也正式进入了成长期。麦苗节节拔高,杂草也跟着疯长。尤其是一种名字叫婆婆蒿的野草,生命力极强,掺杂在麦田里长得比麦子还高,与麦子争夺土地的营养和天空的阳光。麦子秀穗时节,婆婆蒿皆开出了金黄色的花朵,在青青麦苗之中星星点点,分外引人注目。这时,去麦田里拔野草又成了小孩子们的新任务。
我们在麦田里穿梭,看到哪里有黄色的花朵就奔向哪里,随手拔下那些长长的野草,抱在怀里。拔得太多抱不动时,就放在地头田垄上,再进去拔草。当然小孩子总是不会象大人们那样有耐性一直做活,不用多久,就都坐在地头上用拔的野草编花蓝,编花环。然后将花环放在头上带着,模仿电影上的八路军,玩打仗游戏,有时也会玩捉迷藏的游戏。
可是在这毫无遮挡的庄稼地里,是没有任何藏身之所的。不过这个问题还是难不住我们的,绿油油的麦苗地绝对是我们最好的游戏场所。游戏开始时先选出两个女孩,一个捂住另一个的眼睛,其余的人纷纷跑入麦地,各自捡一麦苗旺盛之处趴下。当然我们虽小,却也决不会随意践踏青青麦苗的,都是顺着田垄跑,趴也是趴在麦苗与麦苗之间的田垄上。等所有的人都隐入了无边的麦浪之中,被捂住的眼睛也就恢复了自由,然后就是在麦田里寻找那些悄不作声的伙伴们。每当找到一个,就会爆发出一阵快乐无忧的笑声。
虽然时光飞逝如电,一晃三十年已过,我仍然能记得我慌慌忙忙地跑入麦田,找了一个自认为最安全最隐蔽的地方匆匆趴下。每当我五体投地地隐入麦苗之中趴在黄土之上时,我就好象突然进入了另外一个世界,一个陌生的仿佛被芸芸众生万丈红尘遗弃了的世界。外面的喧嚣沸腾嘎然而止,迎面袭来的是泥土的气息和麦苗的清香。看不到人影,听不到鸟鸣,在这相对静谧的世界里,在紧张不安的等待中,我急速的心音却如雷鸣般在耳边回响,久久不绝。
我也仍然记得,当那双紧紧捂住我眼睛的小手松开后,面对着一度失去的光明,面对着悄然无人的滚滚绿浪,和空中低低卷绕轻轻细吟的微风,我心中升起的那缕疑惑和不安。明明知道每一个麦浪下都有一个熟悉的同伴,却仍然害怕她们的的确确不在那里,害怕她们真的消失不见,或者她们从来就没有存在过,世界原本就是这寂静和空旷,只剩下我独自一人承受这亘古的落寞和无尽的孤独。因而,找到同伴的惊喜是真诚的,被找到的郎郎笑声也是由衷的。
在这不沾染一丝世俗风尘的欢笑复欢笑中,麦子渐渐由青变黄了。当金黄色的麦浪一翻滚,全村男女老幼就象接到了某种神秘的信号开始忙碌起来。不消几日,满山遍野的麦子已被收割、打场、晾晒,最后是颗粒归仓。
收了新麦子后,全村几乎家家户户都会做一顿纯麦子的煎饼,不象平时,总是掺些玉米或高梁。第一张烙好的纯麦煎饼总是被眼巴巴等在鏊子边的孩子拿走,我记得纯麦煎饼那么香甜可口,不用卷菜,就可以吃下一整张大煎饼。
现在想想,吃什么都有吃够的时候,只有麦子,怎么吃都吃不够,在石磨里磨成糊糊烙的煎饼;在磨面机里分离出细细的白面蒸的馒头包的水饺擀的面条;以及做稀饭用的麦仁,永远都散发着难以言明的清香和甘甜,令我们百吃不厌。
也许是小麦秋播冬眠春长夏收,跨越了一年四季,经历了严寒酷暑,才砺炼出如此奇特的香甜,一直吸引着我们的胃口和神经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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