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苏芒认识的第一个字,是恨。
那是他母亲江小仙,用刀子一笔一划刻在他左手掌心的。
血沿着手掌的纹路,一滴滴地滴下来,刺目地红。苏芒咬着唇,痛得吸着气,却牢牢记住了它,从此刻骨铭心。
那年苏芒5岁。
恨的那个人,叫陈惊天。母亲说:“苏芒你要记得,你和陈惊天的仇,是杀父之仇,不共戴天!等你长大了,一定要亲手杀了他。”
说那句话的时候,江小仙的眼睛里,燃烧着汹汹的烈火。
江小仙是个极美的女子,美,而冷艳。苏芒从来没有看见她笑过,一张脸常年冰雪不化。
长大后,苏芒知道那是仇恨的缘故。
陈惊天的缘故。
陈惊天是一名剑客,苏芒的父亲也是一名剑客,皆是当年武林中一流的高手。那年父亲同陈惊天比剑,陈惊天在剑锋上,涂抹了剧毒的药。父亲将他逼到绝境时,他的剑尖,划破了父亲的手臂。
父亲胜了那一场比试,却死在了陈惊天的毒药下。
陈惊天为的,是一个“天下第一剑”的称号。因为那种毒药在七天后发作,陈惊天得以瞒天过海。
瞒过了天下人,却瞒不过出生在医药世家的母亲。
当年的母亲,在江湖中被称作“妙手小仙”,和苏芒的父亲“神剑苏木”,是人人仰慕的一对江湖仙侣。
江小仙说:“若不是为你,我早已随你父亲而去。我活着,只是为将你养大,替你父亲报仇。苏芒,你背着仇恨长大,复仇是你的天职。”
那天起,苏芒开始在母亲的监督下,循着一本剑谱苦苦练剑。
剑。父亲留下的剑。已封存5年,出鞘时,依然剑气逼人。
母亲讲述的过往,苏芒不是百分之百懂得,可是掌心里的那份痛楚,却在无数个午夜梦回时,使他不寒而栗。
若那份痛,那份冷,是苏芒心里“仇恨”的滋味。而流下的血,便是“仇恨”的颜色了。
母亲的监督极为苛刻,从天色未明的清晨到冗长的夜晚,中间只得短短的休憩。母亲说:“苏芒,你要记住你是谁,记住你为何活着。”
这种人生处境下的苏芒,习惯了不言不语,咬牙硬撑。
这份艰苦,在日后,在日后的日后,一并附加在了对一个人的仇恨里。
还有自尊心的隐忍——苏芒不是不明白,母亲靠了什么来养活他。那些漆黑的或者月色微明的夜晚,他在林中吃力地挥舞宝剑,不过想抵挡简陋的草房里,传出的那些杂乱的声音。
作为儿子,那是他人生最大的耻辱。
他曾不只一次看着那些神色不堪的男人,衣衫不整地走出草房的篱笆门,暧昧地笑着走过他身边。
片刻,草屋中便会传出江小仙的歌声,她永远只唱一首歌。每次苏芒听到,都觉是母亲在哭。
“陈惊天,我一定会杀了你!”苏芒常常在黑夜中奔跑着大声呼喊。他一天比一天知道,他的生命,他的幸福和一切,从最初,就已经被那个叫陈惊天的人,扼杀在仇恨中。
2
隐忍的岁月,一晃便过了13年。
13年后,苏芒掌心的“恨”字,已被时光磨成道道惨白的痕迹。5岁开始,苏芒已养成握紧左手掌心的习惯。
一个“恨”的习惯。
苏芒已经18岁,父亲的宝剑在他手中,已如心中意念,不再是一件沉重而冷硬的兵器。
它成为他的手、它的思想,收缩自如,出神入化。
18岁的苏芒,长成了英俊冷漠的青年。飘逸的黑发,在身后用火红色缎带轻轻拢在一处,散下来几缕发,拂动在耳畔。
纯净肤色,刀削般锋利轮廓,一双眼睛深似湖底。
穿白色衣衫,颈间一条火红色丝巾。跟随他13年的宝剑,斜斜地垂在腰际。成为他身体的一部分。
远远看去,他像一块千年玄冰,折射着眩目寒冷的光泽,凛冽的眼神似乎可以冰冻一切。没有谁再能够看得见他的心,包括他已经不再年轻、却依然有着艳丽容颜的母亲江小仙。
她常常也会看着这个冷漠的少年,内心战栗不安——苏芒12岁时的一个夜晚,一剑刺穿了刚刚离开江小仙身体的一个男人。
那天起,看着这个终日除了练剑一言不发的少年,江小仙便有些战栗。
那天起,江小仙再也没有和男人一起过,年少的苏芒开始用他斩杀的猎物,换取和江小仙的生活。
12岁起,苏芒已当自己是男人。
承担得起任何责任的男人。
18岁的春天,苏芒给江小仙储备下足够的物品,说了一句话:“关好门,等我回来。”
“苏芒。”江小仙颤颤地喊了他一声。
苏芒回头看了她一眼,她便住了声。
苏芒转身下山,很快隐没在青葱的山林间。
江小仙看着苏芒消失的方向,骤然跌倒在地上。
她知道他此去为何。这是这么多年来,她一直苦苦的等待的日子。可是这一刻到来的时候,她却发现自己并没有想象中那样兴奋。
相反,她有疲惫感,那种感觉从身体的某一处蔓延开来,朝向心脏的位置,挡都挡不住。
她从来没有怀疑过自己所做。但这一刻,她第一次怀疑,她是否做错,是否为了她和丈夫的人生,陪葬了儿子的人生。
3
苏芒走了整整7天。
7天后的黄昏,在“天下第一剑”的山庄门前站了良久,慢慢坐了下来。
那是一道红色泛着盈光的铁门,非常地高大,门两边是两只雄壮的石头狮子。左边的门上雕刻着一把金色的宝剑,右边的门上是五个金色的大字:“天下第一剑”。
苏芒看着宝剑和那几个字,冷冷地笑了。
因为连日奔波,鞋子和长袍的边缘沾染了尘土。苏芒皱了皱眉,用手指轻轻弹落那些悬浮的尘土。有风吹过来,吹得他颈前的丝巾波浪般动荡起来。
苏芒握了握腰际的宝剑。
铁门却忽然开了一到窄窄的缝隙。
苏芒飞身而起退到一边的树后,看到敞开的门缝中,一个穿了杏色长裙的少女探出身来,左右环顾片刻,闪身而出。站在门前回身看了看,撒腿朝着远处的树林跑去。
苏芒看得呆了。
一直以为母亲江小仙一定是天下最美的女子,看着奔跑而去的少女,苏芒才知道,原来真正美丽的女子,是这般模样的。这般的青葱这般的纯澈,这般的柔媚这般的恬美。
那个女孩子,年轻明媚的面容鼓鼓的额头,大大的眼睛,红润润的唇。满头细细的小辫子,关门的刹那衣袖滑到臂弯处,隐约露出雪白透明的小臂。眼神里的那丝顽皮,那份快乐,是苏芒从来未曾见过的。
一个精灵般的女孩子。
苏芒不由跟了过去,悄悄地在身后,一直跟着女孩跑进了树林深处。她由门内而出,她和陈惊天,应该有某种关联。
一片茂密的林子,苏芒进去便听得树木的枝叶间,一片片清脆的鸟鸣。所有的林子都是鸟类的天堂,这是苏芒从小便熟悉的声音。
女孩在一棵树下站住,踮起脚仰起头来,忽然发出了和杜鹃同样动听的声音,然后兀自“咯咯”笑起来。
然后女孩转过身,直视来不及躲藏的苏芒:“你是谁,为什么跟着我?”
“呃……我……”苏芒不知所措。他从没有过和陌生人说话的经历,尤其是一个,女孩子。他以为自己这一生,永远不会和陌生人说话。
“呀,你的丝巾好漂亮,在哪里可以买到?”女孩却忽然站近过去,伸手抚动苏芒颈前的丝巾。
她的手,柔软纤细,干净透明。
苏芒向后退了一步。女孩笑了:“你害怕我吗?你从哪里来,我从来都没有见过你。这个地方,没有像你这样好看的男孩子呢。”
“你……”苏芒把宝剑向后撤了撤:“住在这附近吗?”
“是呀,我住附近的山庄。对了,你可千万不要告诉别人我跑到这里来。我爹他管我很严的,平时不让我自己出来。可是,我总有办法。”
女孩抿了抿唇。
苏芒的心一颤:“你爹爹,他是谁?”
“陈惊天。我爹爹是当年最优秀的剑客,是天下第一剑。你一定听过他的名字。咦,你带的是宝剑吧?你不会,是来找我爹爹比剑的吧,他早就不和人比剑了。”
苏芒的手在剑柄上紧了紧,“我,不是。”
“不是就好,再说你也比不过我爹爹的。我叫楚楚,你叫什么名字。”
苏芒的眼神无端冷了下来。她说他比不过陈惊天。可是他一定可以杀了他,就用手中那把剑。
苏芒掉头离去。
“喂,喂,你叫什么呀。我还能再见到你吗?”
她的声音真的很好听,像小鸟在唱歌。
苏芒没有回头,她竟然是陈惊天的女儿。他杀父仇人的女儿。
应该杀了她。苏芒的心突兀地跳了起来,这个念头一闪而过。
他站住。却怎么都无法转回身去,楚楚还在用好听的声音喊他。
停顿了瞬间,苏芒握紧左手,开始飞快地奔跑,眼前的树,一棵棵地纷乱了起来。
4
一连几天,苏芒徘徊在山庄外,很大很大的院落,进去并不难,只是苏芒不晓得,里面是怎样的情形,有如何的防范。
除了偷偷跑出来玩耍的楚楚,山庄里其他人,似乎很少进出。苏芒看到过一次守门人,一个瘦削的中年男人,一副弱不禁风的神情,可是苏芒能够从他眼中看到犀利的杀气。
山庄一定高手如云,像陈惊天这样的卑鄙小人,一定会心虚地寻求重重保护。苏芒没有把握,同时对付里面所有人。
似乎没有突破口。
楚楚总在黄昏将近的时候,偷偷溜出来。有两次苏芒悄悄跟踪了她。
在很多悄悄凝视楚楚的瞬间,苏芒会忽然忘记了自己是谁。来做什么?
那天苏芒依旧躲在树后,远远看着楚楚美丽的身影。
忽然一只手放在了肩上。
苏芒倏然一惊,回头,看到江小仙冰霜般的面容。她竟然穿了彩衣,苏芒从未见过的热烈的颜色。
苏芒皱了皱眉,他不喜欢母亲这样的装扮。
“苏芒,她是谁?你怎么可以如此大意?若我是陈惊天,你已死无葬身之地。”
“怎么是你?”
12岁起,苏芒不再叫她母亲。
他已经知道自己的路会怎样走,他终究会解脱他们共同的仇恨,可是,他不爱这个女人。虽然她是母亲。
“要你等我的,为什么来了。”
“芒儿,我不放心你,要知道这些年,陈惊天并没有停止下来。他应该知道,会有一天有人来向他寻仇。”
她叫他芒儿,苏芒愣了一下,她从来都不这样叫他。可他的面容依然冷寂,“你的出现是我的负担。”
“不,芒儿,虽然我武功平平,可是你忘了,我也曾称过妙手小仙。陈惊天当年会做的事,我也会,而且会比他做得更巧妙。”
“不,不需要。你走吧。”苏芒掉身离去,却忽视了楚楚寻着隐约的声音走了过来,“真的是你,我以为你已经走了呢?她是谁?衣服真美。”
楚楚忍不住伸手摸江小仙的衣裙。
苏芒看了她一眼:“没有你的事,你走吧。”轻轻推了楚楚一把。
他忽然无端有些害怕,害怕江小仙知道楚楚的身份
江小仙看着楚楚,一道亮光自眼中一闪而过:“姑娘,陈惊天是你什么人?”
“怎么你认识我爹爹?”
“不。”江小仙忽然笑了。
苏芒不可置信地看着和自己共同生活了18年的女人,不可置信地看着她的笑容,他从来不知道,她竟然会笑的。
“我只是觉得姑娘你这么美,一定该是陈大侠的女儿了。对了,这是我的儿子苏芒,他同我赌气离家,我刚刚寻到他。姑娘,天色不早了,你该回家了吧。”
“啊,原来他叫苏芒。”楚楚完全不顾其他,站到苏芒身边,“我也叫你苏芒好吗?你们住得很远吗?会不会有一天,来我家中做客?”
苏芒摇头,只想这一刻,楚楚快点走。
“我们住得并不远,改日一定拜访。芒儿,你送送陈姑娘,然后早点回家。”
江小仙一直在笑,像个慈爱的母亲。
楚楚已经忍不住开心地说:“好。”
苏芒沉下脸来:“你自己认得路,自己回去吧,我还有事情。”
楚楚嘟起嘴来,苏芒不再看下去,害怕再看她,真的会送她回去。苏芒不喜欢在这个女孩面前,一次次失去自己的那种感觉。
他不再看任何人,转身离开。
身后,江小仙亦步亦趋地跟过来,在他耳边低语:“这个丫头,看样子喜欢你呢,你可以利用她见到陈惊天,这样才好动手,他不会对你有所防范。”
苏芒站住,背对着江小仙,“不关她的事,我会尽快把事情解决。”
“你不会是也喜欢上这个丫头了吧,你要记住,她可是我们仇人的女儿,她的父亲,杀死了你的父亲。”江小仙咬牙切齿地用低低的声音质问。
“这么多年,我不知道什么是喜欢一个人,我心里只有仇恨。”
苏芒冷冷回答,左掌心又开始隐隐痛起来。
5
苏芒终于决定不再等待任何机会,决定在太阳出来之时,一剑刺穿那眩目的铁门。
他不敢再拖了,因为有所害怕,他感觉到一种奇怪的力量,在从另一个方向逼过来,磨损自己刻在心里的仇恨。
这么多年,仇恨成为既定的想象,苏芒才刚刚发现,自己并不真的清楚它的模样。如同这么多年,无论怎样刻苦地想象父亲的样子,却始终是一片空白。
这种空白一度让苏芒绝望。后来,他便不再想。
那天晚上,江小仙始终不肯离开半步,阴魂不散一般地在苏芒耳边纠葛,“你要记得,你要记得。你要记得。”
苏芒的掌心,几乎被自己握得滴出血来。
白的衣衫,那夜奇怪地沾染了几点拂不去的尘痕。
天光终于一点点亮起来。苏芒一步步朝着“天下第一剑”走去,在停留过很长时间的门前站住。
深呼吸。
之后苏芒一跃而起,江小仙眼前一道白光闪过,听得“嚓”地一声,“天下第一剑”的“一”字,便被洞穿。
宝剑已经回到苏芒的腰际,好像从来不曾脱鞘。
江小仙惊觉,原来苏芒的身手,连她都已不知根底。但,远远比她想象得要快得多得多。这养的速度,如果刺穿一个人的喉咙,恐怕连惊惧都来不及。
江小仙打了个冷颤。
红色的铁门呼啦啦打开。那个瘦削的守门人,风一样卷到苏芒面前:“年轻人,你想做什么?”
宽大的前院,中间一棵茂密的千年古槐,再无其他人,出乎苏芒的意外。以为里面一定高手如云,可慢慢走来的几个,一看就知是普通下人。
他们走过来,不安地站看着这个拿剑的年轻人。
苏芒冷笑:“陈惊天,你不是号称天下第一剑?现在你站出来。”
苏芒不再看任何人。
守门人低喝:“不得无理,陈惊天的名字,也是你能叫的?”
“是名字就可以叫得。”苏芒的手一动,一道剑光“刷”地闪过来,“陈惊天,有胆量,我们拿剑来说话。”
“好剑,有道是自古英雄出少年,这把剑如今落在你手中,我可以放心了。
声音似自远远的地方传过来。清晰,雄浑,沉稳。
苏芒看过去,一个青衫男人不知何时已出现眼前。
分明已过中年,却依然玉树临风,气度非凡。
只是他的面容间,却并无楚楚的样子。
“陈惊天?”
“是。”陈惊天摆摆手,阻止了守门人欲说的话,“年轻人,你找我?”
“报仇!”苏芒咬出这两个字,剑尖指了过去:“拿剑。”
“剑?”陈惊天忽然微笑,“剑在你手中,我已无剑。”
苏芒不懂,有点茫然地望了他一眼。
陈惊天继续:“你和他……简直一模一样……果然,你还是来为他报仇来了……也好,不管怎么说,我到底拿了他的命。”
“既然你明白,那就别废话了。”苏芒挥剑便刺。
陈惊天一味躲避,不还击。
苏芒被激怒,刚欲全心施展,忽然听得一声惊呼,“苏芒,怎么是你?你真的是来和爹爹比剑的?”
苏芒半空收招,疑心这个女孩的声音,有一种扰乱他心的魔力。
6
楚楚似乎睡意朦胧中被吵醒,穿着单薄的衣衫,光着脚便跑出来,更添一份楚楚。
“爹爹。”楚楚转向陈惊天,“你不可以伤了他。”
陈惊天走向爱女,无奈摇头,“楚楚,这些天你一定又偷跑出去了对吗?若你母亲知道,会骂你的。”
“爹爹不要告诉母亲的好,我只是在家里太闷了。”楚楚撒娇。
苏芒心头突然一怒,若当年父亲能好好活着,自己的日子,便该过得同楚楚一般温暖,哪该是如此,若干年来,在仇恨中煎熬。
心思一动,剑便飞了出去。
却万万没有想,看似弱不禁风的楚楚,身形同样快,飞身挡在陈惊天身前。
想收已经来不及,剑尖直直地刺入楚楚的右胸。血“刷”地下来,楚楚白色的衣衫,刹时开出一朵刺目的红花。
楚楚“啊”地一声,苏芒的手一松,剑“当啷”落地。
陈惊天大呼“楚楚”,回身抱住女儿,再无暇顾及苏芒。院子的人围向陈惊天。
苏芒没有看到母亲江小仙何时出现的,看到她彩色衣裙时,江小仙已拣起地上的剑,同时另一只手向自己怀中一探,取出什么飞快地抹于剑刃,随之挥剑刺向陈惊天的背部。
动作流畅、迅疾,一气呵成。
守门人几乎同时出手,一掌将江小仙重重击飞,苏芒本能地一跃而起,接住她坠落的身体。
那柄剑,已深深刺入陈惊天的脊背。
江小仙一口血喷在苏芒胸前:“陈惊天,就算华佗再世,也解不了剑上的毒……我终于报仇。”
苏芒抱住江小仙,他不想她死,她是他唯一的亲人,虽然他不爱她。
陈惊天依旧抱着楚楚,支撑着转过身来:“江小仙,是你,你也来了……很好……很好……”
江小仙不再搭理他,拼了最后的力气,对苏芒说:“芒儿……这些年,娘知道你恨我……对不起……”
随之脸上却绽出微笑,那是大仇得报的轻松,心愿已了的放下。
苏芒大恸,眼泪如雨一般倾泄而下。这一刻,他突然明白自己再怎么不爱她,在内心里,她却仍是他的保垒,他的栖息地,他在人间惟一的护佑。这世上也只有她一个人的离开,能令他如此剜心刻骨。
以至于他想,他是绝不会放过陈惊天一家的……就算陈惊天死了,这事也不能这么作罢,他要杀了楚楚,还有陈惊天夫人,再将陈宅夷为平地、片瓦不留……
眼珠渐渐变得血红。恨的力量,原来比爱强大一万倍。
特别是对他这种在恨里长大的孩子。
他轻轻放下江小仙,然后慢慢站起来,拖着剑,一步步向陈惊天父女走去。
守门人挡在前面,蓄势迎战,已做好拼死护主准备。
7
一触即发之时,却传来一声“且慢!”
一堆人推出一架轮椅,上面坐着一个满脸病容、苍白如纸的女人。
应该是刚刚得了噩耗,匆忙间出来,女人鬓发未整、妆容散乱。只是仍掩不住眉目间的国色天姿。
苏芒一瞥之下,立刻明白了,她是陈惊天的夫人、楚楚的母亲。也是楚楚美貌的来源。
女人直视苏芒:“事已至此,容我给你讲个故事。”
数年前,两个剑术高强的男人结为兄弟,其中一人已成家,为兄。一人未,为弟。弟遂寄居在兄家中,每日纵酒论剑,弹琴赋诗,好不快活。时间一长,弟与兄家中侍女情愫暗生,只等适当时机,向兄亶知情况,明媒正娶。不料兄觊觎侍女美貌已久,竟趁夫人携幼子回娘家之际,将侍女强暴,其间侍女曾道出与弟有约,泣求放过,但兄欲火蒙心,置若未闻。侍女性情刚烈,当夜寻死未遂。弟因此与兄割袍断义,将侍女带离其家门,并以比武为名,不择手段将兄杀死,为侍女一雪前耻。
因强暴一事,事关侍女清誉,所以从始至终,江湖上除三位当事人,再无外人知道。连兄之夫人也不知道……
苏芒愣怔良久,颤声道:“莫非你……”
女人含泪点头:“不错,我就是那侍女,我与惊天圆房之前,已发现怀有身孕。楚楚,是你同父异母的妹妹,所以你不能杀她。而我,这么多年来,亏得惊天待楚楚如同亲生,也从未嫌弃我残花败柳,我惟有与他同死,报他续命之恩。”说完,不等众人反应,已独自用力将轮椅摇至陈惊天身边,一欺身抢过旁边一家丁手中之剑,绝然仰头一挥。
鲜血迸溅,人如被折之花,缓缓低垂。
陈惊天望了一眼爱妻,欲要说什么,却只是张了张嘴,一句也没说出来,就那样抱着楚楚,无声离去。
苏芒长久站在原地,手脚冰凉。
原来他之所以对楚楚一见如故,是因为血脉相连。
原来陈惊天非但不是自己和母亲以为的那么无耻,反而是个血性男儿,虽行事鲁莽,下手无情,倒也堪称顶天立地。
倒是他们母子为之付出半生的父亲,先行做出龌龊之事,有亏于人。纵然罪不至死,却也不得算枉死。
苏芒甚至有点敬佩陈惊天了。至少,他一直以来宁肯背负罪名,都并未向任何误会他的人言明其中曲折——为了护卫妻子清白、女儿幸福,这个男人将万千重担,压在了自己一身。
也幸亏他这样的担待,否则以江小仙的烈性子,倘若知道自己的男人竟是那样一个人,如何承受得起?说不定已早早万念俱灰、自我了断。
而现在,至少,母亲去得安详,心中圆满。
从这点来说,陈惊天,已经偿还了他于他的那一点儿本来就不多的亏欠。
而他苏芒,也从此可以爱恨归尘,了无牵挂地行走此生了。
这时候楚楚在陈惊天渐渐冷却的怀抱里动了一动。
哦,对了,他并不是了无牵挂的,他还有个妹妹。
这样想着,苏芒心里蓦地,一暖。
这暖让他通体舒畅,连习惯紧握的左掌,都放松下来。
然后步履急切地,向楚楚走了过去。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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