济海，济海（2）

于济海而言，怀青师父就是师父，这个“师父”不带什么传道授业的意思在里面，就像爷爷就是爷爷一样。他在庙里度过了整个启蒙的年纪，从未想过师父二字还有什么其他的含义。直到许多年以后，他步入社会，见惯了世间百态，才了解到那个一直照顾他，早已被他视为亲人的怀青师父有多么了不起。

他们所在的庙虽不大，可除怀青外，也还有几个挂单的和尚，年纪都比怀青小一些。东侧的山坡上，约莫有几席地，由济海的这几位师兄种着，加上庙里的时有时无的香火钱，勉强可以维持生活。后来镇子里下海的人回来了，那些做生意发达了的，免不了要来庙里许愿还愿，境况自然又好了不少。以至于济海离开庙里的时候，那几席地都没人种了。

济海虽小，但他知道，庙里有两件事，是只有怀青师父做，而其他人不做的。

一是挑水。那时候庙里还没有自来水，所有的用水都要从半山腰的一处泉水里取。每天天还没亮呢，怀青师父就会早起，用脚尖一勾，墙角的扁担就到了他的肩上，然后挂上两只木桶出门去。不多时，厨房里的两个大瓷缸就灌满了。很久以后，济海才明白了师父此举的用意——他本来是主持，又是庙里年纪最大的，哪里用得着干这些重活？但师父每天晨起就把庙里最重的活干了，这就是先“占了理儿”，其他人也就不好偷懒耍滑了。济海之后的人生路上，也一直秉持这个原则，可世风日下，他越是先干苦活累活，别人反倒愈发偷懒起来，自然，这是后话了。怀青师父挑水，其实也有另一层修行的意思，他可不像其他那些得道高僧，一天到晚只知道摇头晃脑给凡人解惑指路，传授各种养生养命之道，真要做起事儿来，连一担水都挑不动。也正因为如此，怀青师父的身体一直很好，济海都忘了自己曾经还想过，要是师父生了病，庙里的水可怎么办呀。

二是读经。要说也是，当时可没有什么佛学院，就算有，在佛学院毕业的人也都会去灵隐、少林这样的大寺，又怎么会到他们这山旮旯里来？再加上恢复高考这么多年，稍微有点文化的人又怎么会出家？所以庙里的几个和尚，大多只认识吉凶几个字，以便给人解签之用。而怀青师父读的那些经书，如法华、楞严、阿含之流，很多都是有许多年历史的老版本了，繁体字一堆又一堆，更没人能读懂。不过，这可不妨碍他们动脑筋，在庙里的其他和尚看来，解放前的东西都属于古董，是可以卖大价钱的。所以，在怀青偶然漏了口风，说这些经书是前代主持拼死藏下的民国善本之后，这事就被迅速传开了。不多时，镇上一户有钱人，人称李大老板的，就上来“请经”了，说是想花一千块钱“请”一套经书放家里供着，也好让佛祖保佑家里多子多福，全然不理会国家的计划生育政策，反正人家交得起罚款。怀青师父三两句话就把这事儿给拒绝了，并且在庙里发了一通脾气，让那几位不要再打佛经的注意。不过，后来这事被省里的佛教协会知道了，因有些经书上有弘一法师的批注，是重要的研究资料，故而派人把佛经给收归国家所有了。作为补偿，给了庙里一万块的经费以及新版的经书若干，大家复又称赞起怀青师父的精明起来。

可让几位师兄心里不舒服的是，那一万块钱倒有不少花在了济海身上。因济海体弱，庙里又没有荤腥，怀青便托人从内蒙买了许多干酪回来，让他吃着。故而济海虽然从小到大没吃过几口肉，也只是比同龄的孩子稍显瘦弱一点，甚至于因为常吃干酪补钙的缘故，个子倒还比别人高那么一些。

既在庙里长大，济海的启蒙自然也和别人不同。比如，他学会认的第一个字不是数字或者姓氏，而是妙法的“法”；最先会背的，也不是“床前明月光”亦或是“红掌拨清波”这样的诗，而是“凡所有相，皆为虚妄，若见诸相非相，即见如来。”这样有些拗口的经文。说起来他完全不懂这些，只是偶尔听怀青师父念诵，觉得有趣罢了。怀青很少给他讲什么大道理，很多时候都是让他自己去悟。好在济海天性中带了几分聪慧，为人处世的道理，倒也学了个差不多。

济海很少哭，似乎是来庙里的第一天哭够了，把眼泪都给流干了。每次爷爷带着煲好的汤来看他，他依旧想跟爷爷回去，但随着年岁渐长，也明白了爷爷的苦心，便没有再哭闹。他依稀记得后来还大哭过一次，那时候他已在庙里待了一年多了。

当时，他正独自在庙外的南坡玩耍，那是一片长满了紫云英跟三叶草的缓坡，济海喜欢躺在那片草地上，看白云苍狗的变幻。他看到一只蜜蜂停在紫云英上，心生好奇，便想捉来看看。不料，刚抓到手上，蜜蜂就狠狠地蛰了他一口，旋即在他的手掌中爬了两步，不动了。看着一下子肿起来的指头，济海终于大哭起来。起初还只是哭自己手上那点痛楚，后来想到不免要被怀青师父责骂一顿，哭得更狠了，再后来，看到手里的蜜蜂不动了，知道蜜蜂死了，心里只觉得空空的，于是便更停不下来了。

闻声跑出来的怀青师父慌忙检查了济海的手指，确认只是蜜蜂蛰了一口才放下心来。他把济海抱回了庙里，一面给他拔刺，一面告诉济海，为什么蜜蜂蜇人之后自己会死。济海有些疑惑，他不明白为什么蜜蜂要蛰他，明明他根本也不想伤害它呀？怀青只摸了摸济海的头，缓缓对他说：“因为有时候，自由比生命更重要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