济海三岁就入了佛门,这名字是他的法号。至今他都不太明白,为什么怀青师父要给他取这样一个法号,明明他们那地儿跟大海不沾边。但师父不说,他也就不强求了。
按通常的话来讲,济海是个苦命的娃,虽然,他自己倒没觉得命苦。济海还在娘胎里的时候,他爹就死于事故了。没办法,济海他爹是个老实人,厂子里的蒸汽泵出了毛病,眼见着要炸了,谁都不敢去关强制阀门,处处争先的老实人拿着工具就往上走,结果阀门的保险锁还没打开呢,泵先炸了。济海他娘听说了消息,挺着个大肚子就去厂子里闹,要领导给她肚子里的孩子赔个爹,可钱好赔,济海他爹如何能活过来?事情差点闹到无法收拾的地步,最后,还是济海爷爷出面,把儿媳妇劝回了家,给大家存了点体面。
要说济海他娘,也算是个风云人物。文革开始的时候她才读小学,就已经成了红小兵,天天跟着那帮红卫兵斗天斗地;后来知识青年上山下乡去了,她更是成了镇中一霸,连街头的混混都不敢招惹她。再后来,文革结束了,高考恢复了,没在学校学到什么东西的她,竟强行挤到镇子里的会计培训班里学了两年,然后在一个叔公的帮助下进了国有企业。就连济海他爹,也是她倒追过来的,老实人懵懵懂懂地跟着她在外面逛了一夜,第二天她就找上门去要人家负责了。
国企改制之后,济海他娘就被迫下岗了,但凭着一股子精干,又在新来的私企里混得风生水起,直到因为怀上了济海,好好的财务主任不让她干的那一天。济海爷爷只记得,儿媳妇丢了工作的那天,出了厂子就去买了条黑鱼回来,一边剁鱼头一边骂了句——“狗日的市场经济”。后来济海他爹去世,家里其实也不算窘迫,济海爷爷算是老干部了,有份不低的退休工资。可从小斗天斗地的人,怎么甘心被人说一辈子吃老家伙的老本?于是乎,月子还没坐完呢,就带着济海他爹用命换来的抚恤金,一共两千三百五十块钱,南下广州去了。再后来,就失了联系,从广州回来的人,有说她做生意发了大财的,有说她亏得血本无归的,有说她又嫁了大老板发达了的,甚至还有人说她吸上了毒,被抓进所里了。济海爷爷听着这些或真或假的传闻,倒也没说什么。总之,济海他娘再也没回来过,只留下爷俩相依为命。
济海自出生起就多病,三天发烧两天感冒的,别人管这叫“自娘胎里带出来的一股热毒”,据说不吃母乳就治不好。济海爷爷为了这根独苗可是操碎了心,四处求医问药的,什么偏方古法也都用过了,就是不见好。尤其是怕见人,济海小时候长得漂亮,爷爷抱着孙子出去,总有人看济海可爱,想要逗弄一番,爷爷又不好意思拒绝,但当时的人不注重卫生,每次回来济海都要病个两三天。如此一来,爷爷只能把济海放家里,可少见阳光,身体就更差了。
最后,爷爷实在是没有办法,只好抱着济海走了二十里山路,到了那边山顶的庙里,找那儿的主持怀青大师帮忙。爷爷跟怀青大师是旧交,知道他的底细,这人原是中医世家出身,因为爱好金石古玩,并笔墨丹青等物,加之祖上也算是富贵过,所以就在文革的时候被打倒了。文革之后,还俗的和尚尼姑又纷纷出了家,劳改了好多年的怀青也就跟着到了这庙里出了家。原本,他是想着要是再来一次文革,以和尚的身份容易躲起来,可久而久之,读惯了庙里的佛经,竟做起真和尚来。那你就要问了,为何济海爷爷一开始不去找怀青呢?看怀青右边额角的伤疤就知道了,那正是当年批斗的时候,被不知轻重的济海他娘给砸的啊。
那块石头让怀青在床上躺了两个星期,尚未婚娶的怀青连个照顾他的人都没有,文革小组怕闹出人命,才给他送了几天粗茶淡饭。济海爷爷对这事心知肚明,怀青也一样——虽然劳改之后就进了寺庙,可济海他娘那样的“风云人物”嫁到济海家这种事他还是知道的。
所以,怀青原本打算找个理由推掉这事,什么精研佛法忘了医术,什么不通小儿的疑难杂症之类的,都已经想好说辞了。这也不能怪他,即便早就出家了,可有些东西终究还是放不下,忘不了。不过,仇恨是这样,父亲教给他的道理也是一样。一见到济海的两只大眼睛汪汪地看着他,曾经的大夫就心软了。他心想,这都是命啊。
冷着脸给济海把脉之后,又细细地问了爷爷好多事情,最后断定这娃的病需要长期调养,而且最好不要在人多的地方待,要是照这趋势下去,三五年不到肯定要出大事。济海爷爷也算是经了大风大浪的人了,可听到怀青这么说,这位跟着红军闹过革命的老人顿时忘了那些指点江山的意气,如同一个老实巴交的农民一样,不安地搓起手来。
怀青看着济海爷爷巴巴的眼神,叹了口气,说好人当到底,就让济海在庙里住下来。庙里冷清,又在山里,适合养病,他还可以随时照应着——这竟是要收济海当徒弟了。想想也没有其他的办法,对于怀青的医术,济海爷爷还是信任的,只是这样无异于欠了怀青一个大大的人情,他心里的内疚更深了。
怀青师父说,这孩子虽与佛有缘,可时代变了,终究还是要回到世间去的,所以只剃度,不让济海受戒。取法号“济海”,是希望他将来能“直挂云帆济沧海”,济海爷爷听了很高兴,连连点头。但怀青其实还有另外一层意思没说,济海济海,悬壶济世,海纳百川,他是在用徒弟的名字提醒自己啊。
直到现在,济海还记得他正式住进庙里的第一天。当时,爷爷一手抱着他,一手提着几个包裹,里面装着他的小棉被、布老虎还有些衣物,走了好久的山路,就这么把他递给了怀青师父。然后是剃度、拜师,他都觉着挺好玩的,尤其是那个木鱼发出的声音,咚咚咚地,很好听。直到爷爷要走的时候,他才意识到,自己要被留在这。
于是,济海在怀青的怀里大哭大闹,非要跟爷爷一起下山。老革命听到孙子的哭声,心想当断则断,深吸了一口气,头也不回地走了。庙里和尚把门关上的时候,济海正好在怀青的脸上又抓出一道疤——在左边的额角,正和他娘留下的那道疤对称。
被怀青放下地的济海眼见门打不开了,不依不挠的,不肯进屋,抱着院子里大香炉的一只脚可着劲哭,差点没把香炉给哭倒了。怀青也不让人安慰他,只在大殿里打坐,等着他哭完。天渐渐黑了,济海哭哑了嗓子,可倔强的小子依旧没有放弃。直到他突然抬头,银河横贯于天空之中,伴随着周围浩瀚的星海,这一切把他给看呆了。
直到怀青用一条温暖的毯子把他裹起来,抱回屋里去,他才回过神来。在那天晚上的星空里,济海到底看到了什么,谁也不知道。自那以后,济海便在庙里住下了,没有再哭闹,爷爷每个星期六都会来看他,顺便带来怀青师父要他买的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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