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济海和滚了半身泥的破浪刚进院子,便听到了一阵争吵。
“小金!你这人说起来也是读过书的,怎么这么死板?你又不欠我什么!把这拿门口放着,走的时候给我带回去!”
“首长!”说话间,爷爷口中的小金被推了出来。那是个肩背笔挺的中年男人,戴着一副时兴的黑框眼镜,让济海觉得有点像学校里的老师,不,他比那些老师少了些严肃,多了点温和的儒雅。
看到来人在与爷爷拉扯,破浪低吼了一声,作势欲扑。幸而济海及时发现,轻轻用手按住了它。而拉扯中的两人见到济海,俱是一愣,停了下来。爷爷夺过来人怀中的盒子,放到了堂屋门口的椅子上,方才示意两人进屋。济海看了一眼盒子,发现那是一台VCD。
爷爷让济海管来人喊“金伯伯”,这意味着他的年纪比济海的父亲要大。这位金伯伯对济海很亲切,拉着他问东问西,不仅是上学的事,还对济海那位师父很有兴趣,自然,他也问起了济海的狗,却在破浪有如实质般的威胁性目光下闭了嘴。
不知不觉已经到了饭点,爷爷才想起家里尚没有什么菜来招待客人,金伯伯却开口道:“首长,既然您不肯收我的礼,一顿饭我总还要请的。南街上新开了一家馆子,说是有野生的甲鱼,咱们正好去那吃一顿,也好给孩子补补身体。”
爷爷本待拒绝,可听到最后一句话,犹豫了一下,这一丝犹豫被金伯伯抓住,敲定了下来。济海本想带破浪一起去,却不想破浪听懂了他们的话,自顾自地溜走了,它不喜欢南街,那儿的三轮车经常扬起灰尘,让它打喷嚏。既如此,济海只得在盘子里放了块饼,等它饿了自己吃。
小饭馆里,两个大人就着红烧甲鱼喝起了小酒,说个不停,济海这才知道了一些过去的事儿。
当年知青上山下乡的时候,小金原本也在名单里面,可周围的人都知道他是有些文化的,其中就包括了济海的爷爷。老干部把他留了下来,还谋了份宣传部的差事。这可是份了不得的恩情,因为小金家里面虽然不是什么黑五类,却也没有什么门路,和济海家的交情也只是住得近,认识而已。其实济海爷爷并没有出于什么交情,纯粹只是一片公心而已:当年留在镇上的,多少都有些门路,但这些人天天闹,根本就没学到什么东西,要是把小金这样踏实一点、有些文化底子的人都送走了,事情谁来做呢?总不能指望他们这些连红宝书都认不全的老革命吧?
改革开放以后,因为不曾下过乡,为人又有几分精明,小金成了镇子里第一批走出去的人,自然对济海的爷爷充满了感激。也正因为此,即便济海爷爷只是挂了个干部的头衔,不是什么大官,他仍然一口一个首长叫个不停。
济海的父亲出事之后,小金马上给爷爷寄了一千块钱,但却被爷爷退了回去。后来,济海他娘没了音信,济海的身体也总不好,除了找怀青给济海治病外,爷爷也曾托在外的小金找一找人。小金自然答应下来,为了安慰老人还夸下海口,说不出几个月一定会把人带回来。
可大城市不是小镇,对小镇里的人来说,小金无疑是发了大财、手眼通天的那批人,只有他自己才知道,在偌大的广州,他做的那点生意连一个小虾米都算不上。他之所以敢给爷爷打包票,是因为大家都是同乡,他曾经有过济海他娘的消息。然而,等他想好了说辞,到了地头上,才发现人早就不在了,他才意识到,现在不是以前了,一份工作做一辈子的时代早就过去了。
这事儿让小金愧疚不已,不知道如何面对他的老首长。因此,他一连许多年都没有回家,每年都以南方暖和的借口,把家里的老娘跟孩子接到广州过年。而现在回来,一方面是在外面奔波了这些年,有些累了,他母亲年纪也大起来,没法每年去赶广州那人山人海的春运了。家里的房子还在那,总有和老首长再见面的时候,事情自然就混不过去了,这才买了最时兴的VCD,上济海家负荆请罪来了。
他说着,又带着几分醉意看向济海,济海对他的表情并不陌生,那里面有些愧疚,更有几分可怜。但平心而论,济海对于从小离开自己的母亲着实没有多少感情,倒是对这位金伯伯的愧疚有些懵懂。从那些酒后的醉谈里拼凑出来的故事,让济海隐约对世界有了一层新的认知。
后来,爷爷问起了这位金伯伯今后的打算,才知道他已经在街上买了一间门面,准备开家书店——这些年,眼见第一批参加高考的人在小镇上混得风生水起,书店也渐渐有了市场,当然,小金开书店也有缅怀自己过去的意思,正是因为读了几本书,他才被济海爷爷留了下来,免去被时代碾碎的命运。
金伯伯对济海说,等书店开了以后,他可以随时来,想看什么书就借回家去,不会要他一分钱。爷爷看着济海发亮的眼睛,终而没再说什么了。
济海却问:“书店的名字叫什么?”
金伯伯看着爷孙俩,回答道:“涌泉书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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