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到冬来，老甄家农家院就关门闭户进入冬眠。它就这样静静地，单等一个春暖花开万物复苏的春天，开启它车辚辚马萧萧迎来送往的每一天。
到那时，邻居们就整天价看见，老甄家的黑漆大门一会儿开了一会儿关了，支撑黑漆大门的铁轴承，骨碌碌骨碌碌亲昵地揉搓着水泥地面，渐渐地也显出一条浅浅的车轴印。时不时地，又看见大汽车小汽车停在甄家大院门口，有时候是人来，有时候是人往，那门里门外更是一阵阵儿地嘈杂声说笑声。
这个时候的甄妈妈更是跑前跑后脚不沾地儿。只见她越是忙碌脸上的笑容越是灿烂，跟秀云大娘聊天儿的时间是彻底没了。
八十岁的秀云大娘经常也没啥事，就坐在她小屋的床上等她，眼巴巴从窗户外边看着甄妈妈终于进了屋，可是坐不一分钟马上又站了起来：“他大娘，你坐你的，我突然想起来馒头不多了，得去馒头坊定馒头。”或者：“她大娘不能跟你坐了，我得去厨房看看菜准备咋样了。”
秀云大娘习惯抄手，大热的夏天也把双手袖在衣服里，这个时候就从袖子里拿出手来，擦擦眼角说道：“哎哎—-巧啊，你就是个受苦的命啊，我打量，你从来没坐够过三分钟，屁股就没把椅子捂热过……唉，你忙你的吧。”然后无奈地站起来又袖了手，一压一压蹒跚着去找别人唠嗑。实在忙不过来时，她想走都走不成，要么给择择菜，要么看小玉儿也得跟着忙活。
冬天时，甄妈妈才终于有坐下来的时间跟秀云大娘唠会嗑。入冬不久的一天，秀云大娘手里端着个粗瓷大碗颤颤悠悠来找甄妈妈。
她隔着窗户看见玉儿在小屋的床上使劲儿爬着，甄妈妈坐在床边儿，正探身逗弄玉儿，玉儿咯咯笑着使劲儿往床角爬去，爬不两下又好奇地回头看甄妈妈，甄妈妈接着逗她假装要逮住她，小玉儿又使足了吃奶力气往床角爬去。可惜，她的爬技一向不好，眼看着就要被甄妈妈逮住时，她索性就地一倒露出长了门牙的小红嘴巴咯咯笑着在床上混滚……
秀云大娘用空着的手把棉门帘掀开条缝，门口就露出她的半张脸来，紧接着，秀云大娘的身子就进了屋子，而另一只手里，正抓着那只粗瓷大碗，她嘴里叫着：巧啊！
甄妈妈停止逗弄孙女，回头看见了，答应着：“老嫂子，你来啦，快，床上坐。”又扭头跟小玉儿玩，小玉儿已经止住笑，眼巴巴瞅着刚进来的人。
“你看看，我给你带啥来啦！”秀云大娘笑着说，秀云大娘牙齿已经掉光，说话有点儿跑风漏气。
甄妈妈看去，原来粗瓷碗里盛着几个细皮嫩肉颜色橙红的柿子。柿子已经熟透，软趴趴的样子，一看就是赶紧吃的好时候。甄妈妈高了兴：“老嫂子，你从哪儿弄来这稀罕物件儿。”
“秋天那会儿就弄回来啦，一直放窗台上晒着。我今天一摸，全软了。我那儿是个柴火灶，也就晚上做饭烧一把顺便热热炕头，你这儿啥都方便，咱俩就着你的炭火烫柿子吃吧。”
“这可是个好东西，也就咱们还念这一口。”甄妈妈赶紧把火捅开，把火烧旺，把铁炉盘套好了预备着在上边烫柿子，她一边忙活一边说道，早年间这个柿子呀……两个老人就守着火炉聊些陈年往事，一边看着玉儿在床上爬来滚去，一边烫热柿子吃。
正在这时，只听得门外，“蹬蹬蹬蹬”有脚步声由远及近，惊得院子里几只蹦蹦跳跳觅食的麻雀四散逃飞，临走时还不忘“叽喳叽喳”叫着表达内心的抗议。
等两个老人扭头看是谁时，门帘“呼”一下掀起又落下，随着一股冷气人已经进了屋，甄妈妈定睛一看原来是大队妇女主任—-刘蕊凤。蕊凤满脸笑着叫大娘。
“蕊凤啊，稀罕啊，你天天忙着跑工程挣大钱，今儿咋有功夫来找大娘啦？”甄妈妈惊讶地看着风儿一样飘进来的蕊凤。
“大娘啊，是这么回事儿。这两年重新制定土地承包政策。县里边派工作组下来重新丈量土地，二十几口人要吃要住，我就想起你这儿来了。你这儿吃的住的都现成，就是不知道冬天了会不会冷。”
“不冷不冷。”甄妈妈一听这等好事儿。也不吃柿子了，回头嘱咐秀云大娘一声，帮我看着点儿孩子。就站起身来：“我家一鸣儿做事仔细，买空调那会儿都买的冷暖空调。怕冷就开空调，再冷了，我家还有电暖器电热风机。我带你去里院儿看看去……”甄妈妈说着就要出门。
“大娘大娘，不用看，”蕊凤赶紧阻止：“你做事儿我放心，你说行就行，过两天我就把人带过来。到时候管吃管住，吃住分开算，住的人数固定，吃饭的人，有几个算几个的饭费。住宿费每人三十五块钱，饭费的话你自己掂量着收，早饭几个人头，午饭晚饭几个人头，到时候给我报个数，我好跟县里边交代……”
甄妈妈诺诺答应着，又热情地往床边让蕊凤：“你看看我这个屋子乱的，站不下个人，快进来坐床上！”甄妈妈使劲儿把玉儿的玩具往里呼噜了两下，拔出一小块儿空地儿来。
“不啦不啦，大娘，我还有别的事儿。改天再坐吧。”站着说完话蕊凤一掀门帘走人了，刚刚落定在院子里的小麻雀又被她惊地四散奔逃……
“她大娘，今儿你得帮我看孩子了，我这就去里院儿看看，已经有个数来月不住人，屋子里怕是落满灰尘，得去打扫打扫。乘今儿太阳好，再弄出被褥晒晒，套上被罩床单，人一来都是现成的，省得到时候急急慌慌的……”说着话，甄妈妈站起身紧跟着蕊凤也出去了。
“哎—-哎—-”秀云大娘看着甄妈妈消失在窗户外边的身影，扭头对床上坐着的玉儿说：“你奶奶啊，就是个操劳命，这大冬天的也闲不住……”
小玉儿哪能听懂，不哭不闹的只是看看秀云大娘，然后低头拿起手边的玩具认真啃了起来……大家都说，小玉儿不喜欢秀云大娘，后来分析，肯定是因为秀云大娘老了，不能抱着她这儿走那儿走四处开眼，或者即使抱着也是死死地动弹不得。所以比较而言，小玉儿更愿意坐着一个人玩儿。秀云大娘就那样只在旁边看着玉儿。
柿子已经吃过，坐的实在无聊，她就站起来轻车熟路从桌上拿起甄晓雅给甄妈妈妈买的洋玩意儿，一个盛咖啡的棕色玻璃瓶，学着甄妈妈的样儿，从里边倒进茶缸一点点，又拿起玉儿的白糖罐儿挖了两大勺白砂糖放进去，再打开旁边儿的暖水瓶倒进滚开的白水。随着升腾的热气，小屋子瞬间弥漫起咖啡美妙的醇香。
秀云大娘知道，甄妈妈这一去就是大半天，她的任务就是看着玉儿不掉到床下。她端起茶缸轻轻抿了一口吧唧吧唧嘴巴自言自语道：“嗯，还是有点儿苦。”于是又拿起玉儿的白糖罐儿，一看：就剩个底儿了。
她只好拿起糖勺使劲儿刮了刮糖罐儿，把白糖全倒进茶缸里，想了想，一不做二不休，她再次拿起空糖罐，倒进一点水晃了晃把里面涮的干干净净，把最后一口蜜汁儿样的白糖水倒进她茶缸里 ，嘴里跟玉儿嘟哝：“省了你奶奶再给你涮糖罐了，等她回来给你往满了弄吧……”
每天早上小玉儿醒来的头一件事就是喝水，甄妈妈习惯给她少放点儿白糖，让她早起多喝点儿水，白天偶尔缺点儿水也耽搁不了孩子。偏偏那天早上玉儿醒的早，甄妈妈着急麻花找着奶瓶放白糖时，一看糖罐子—-空的！
她自言自语：“我记得里边还有点儿，够你吃几天的呀！”再仔细一看，玻璃糖罐跟刚洗过一样，一粒沙糖都看不见。这是怎么回事儿，她纳闷地想。
突然想起昨天秀云大娘帮她看了大半天小玉儿，甄妈妈哭笑不得：你这个馋嘴的老奶奶呀，她连孩子的一点儿白糖都不放过。小玉儿眼巴巴看甄妈妈拿着奶瓶却不给她喝水，嘴一瘪哭了。
没办法，大冷的天甄妈妈只好披衣下床，趿拉着棉拖鞋开了餐厅门去给小玉儿取白糖……甄妈妈心里有些恼意自言自语：“你说你这么大个人了，还这么嘴馋……”转而一想：算了，正经给她点儿还不算啊。
第二天晚上，甄晓静下班来看甄妈妈，她忍不住就跟晓静叨叨这件事儿。她说：“我心里轻轻楚楚知道你秀云大娘这个人毛病不少。”
“那是啊，我们老跟你说别对她太好性儿，你不听，这下子，连玉儿的白糖都喝了，保不准儿那奶粉她都敢偷着喝。”
甄妈妈解释道：“我就是跟你说说，其实上从来也不往心里去。我念你秀云大娘的好，尤其念秀云大娘老伴儿的好。”
甄妈妈跟晓雅姐妹感慨的事儿很多，其中一件就是这辈子要念秀云老伴儿的好。秀云大娘老伴儿诨名羊官，村里人都这么叫着，慢慢就忘了他的大名儿，甄妈妈接着说：“我呀，一辈子念着你羊官大爷的好。想当初，你爸爸想盖厂房，绕着村子找地方，就瞅见八队这个打麦场最大。包产到户那会儿，生产队的打麦场也不像以前那么紧要，这块儿就愣闲在那儿，你爸就去找你羊官大爷，让他想想办法看能不能给弄下来。”
你羊官大爷是个义气人，听你爸拙嘴笨舌这么说完，一拍胸脯说：“他甄叔，别的事不行，这事儿包我身上。你羊官大爷当时是八队小队长知根知底儿，也不知道他怎么日鬼的，就让你爸在这儿盖起厂房来。这当时要没你羊官大爷，咱就没这块地，也就没有一鸣的农家院。到现在，你秀云大娘她一个老太太，拿又能拿多少吃她又能吃多少……”
“再说了，咱们餐厅干活的人，没几个干净的，我想啊，她们拿就拿点儿去，也没见我们家因为少了那点东西就没法过日子！我看啊，她们越拿我孩子们的日子才越好过……”
“一码说一码，别搅和到一起，我妈呀，滥好性儿！”甄晓静说。
“这不是，她喝点儿白糖水能值几个钱，我这马上又来了个大买卖……”甄妈妈又把蕊凤给她介绍县里工作队的事儿叙说一遍。
“可是妈呀，你悠着点儿吧，七十多岁的人了，带个吃奶的孩子，还得伺候七八个工人的午饭，我这天天上班儿也帮不了你大忙。要我说，你就消停消停别接这拨人了。该歇着也要歇歇儿啊，一年忙到头也就冬天还清闲些。”甄晓静担忧道。
“你别管，我早盘算好了。”甄妈妈坚持己见。
甄晓静打开始就知道自己说了等于没说。只好给甄妈妈出主意减轻她负担：“你非要挣这个钱也行。餐厅帮忙那几个人冬天也没活儿，你随便叫一个过来帮厨吧！”“不用，我自己就能行。”甄妈妈说道。
“妈呀，你怎么这么不听话，你说你多大岁数了，你以为你还是年轻人呀。我倒是比你年轻，年轻人我也干不了你这活儿。”甄晓静急眉赤眼说。
“我自己的事我自己算计着。不用找人，能安排开了。”甄妈妈依然坚持道。
不几天，蕊凤就带着二三十口人浩浩荡荡开进甄家大院儿。甄妈妈抱着玉儿忙着把人领进里院儿，一个个把屋子门打开，把客人们让进去。甄妈妈预先知道客人今天到，提前半天就开了空调，客人们一进屋干干净净暖暖和和，能有什么二话。
就那样，那个冬天，甄妈妈一边带着孙女，一边打理自己的小纺纱厂，同时做了三十几口人的饭，为了省出一个人的工钱，她硬是自己一个人从头到尾盯了下来。
她时不时把秀云大娘抓过来做壮丁。反正秀云大娘闲人一个，基本上随叫随到。实在太忙时，比如想给客人做点儿换花样的饭费时费力的，就把小玉儿给表姐送去，让表姐表姐夫看几天。秀云大娘呢也不得闲，跟着甄妈妈又进了厨房打下手。
那个冬天过得又忙又累，但是甄妈妈整天地笑容满面精神矍铄，里院儿外院儿厨房餐厅绕着圈地忙活，甄晓静担心的身体倒也安然无恙。甄晓雅并不知情，只是等过年回家时看见甄妈妈似乎瘦了一圈，但是看上去气色很好的样子，还打趣儿甄妈妈：越瘦越精神！
那个冬天确实是最近几年以来甄妈妈过得最为开心的一段时间。说起来甄妈妈也算是开着工厂的小老板，其实这些年来根本挣不了多少钱，遇到年头儿不好的，保不准儿还赔钱。好在今年多挣一两万明年少挣一两万，大概齐也不很赔钱，因为她自己也有个小账算，七八年前她给儿女们每家买了一份六千块钱的保险，又给工厂几个男工也各买了一份。
给工人买时子女们都不乐意：“咱村这么多家干企业的，没听说谁家给工人上保险，你一个老太太给他们上什么保险！”
“孩子们呀，你们不懂啊，你这几个哥哥叔叔跟了咱家厂子一辈子，尤其跟着我以后也没挣了大钱儿，我能顾得着就给他们买，我跟他们说了，我要是顾不过来呢，到时候他们就自己交，他们都说行。”
“那能说不行啊。搁我我也说行。”孩子们嚷嚷道。
“跟了咱们大半辈子啦……”甄妈妈不管孩子们怎么异议，还是给厂子工头一人买了份保险。儿女们呢，也只是牢骚两句，究竟也拗不过甄妈妈。
所以，这么多年甄妈妈苦巴苦业挣钱的主要目标就是，到年底时能把七八万块钱保险交齐了。她的小厂子江河日下一日不如一日，渐渐变得，交齐这几万块钱保险都得咬着牙，她默默地并不跟子女说什么。只是每挣一千块钱时就自觉松口气儿，默默跟自己说：好了，这下子又多了一千块钱，离目标又近了一步……
确实有那么一两年差点儿就拿不出这几万块钱来，但是呢，俗话说瘦死的骆驼比马大，这儿找补点儿那儿找补点儿也就凑出来了。有时候实在不够，她就先跟孩子们借，但即使如此她也不说为了什么。眨眼间这些保险也要交够年头了。
再说她的生意，春天时形势十分不好，还兀自担心到年底可怎么办。因为每年入了冬雾霾天一来，生意就更不好干了。她打听到有几家终于挺不过去的已经彻底关门。没想到她正发愁时，有两个跟她关系不错的同行先后关了门，同行顺便把自己的老客户转手介绍给了她。甄妈妈简直因祸得福，小生意反而比往年还好。
紧接着，冷不丁又接了县里工作队儿这么一单买卖！粗粗一算就能挣好几万块，她听了焉能不喜！简直喜上加喜！
更何况跟公家打交道，那钱或者一日一结或者三五日一结，到时候负责人会主动来小屋找她，一张一张把钱现点给她。有时候大几百块，有时候一两千块。甄妈妈高兴地接过钱，包进她经常放钱的布包里顺手放进盛钱的小柜子，攒个三两天凑成整，她就去银行存一次。
秀云大娘每每在旁边见了也跟着高兴，露出她没牙的嘴巴笑着说：“她嫂子，这一冬天你可挣了不老少呀。”甄妈妈一边数钱一边笑，也顾不着跟她多话。只是吩咐她看好玉儿，转身又去了厨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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