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墨色苍穹将天地染成黑色,山下灯火点点,我隐约看到家院位置多添了几盏灯。灯光化成昏黄的粉末笼罩在四周,院里的空气被哥哥冷下来的心洇成冰凉。哥哥此刻正躺在灯光下再也感受不到孤独。
哥哥早早出门放羊那天,直到很晚才回家,却把羊留在了山上。自哥哥开始放羊以来,只知道多种地多打粮的爸爸,对任何事变得随之任之,早已失去昔年旺盛的控制力。这次同样没阻止主意打定的哥哥,由他第二天带着锅和粮食进了更幽深的远山。我突然觉得我的赌气、愤懑变成了再无用武之地的玩笑。
爸爸耕田锄地早出晚归,哥哥也变成了山林最深处的一株沙棘,让人找不到,任自己飘摇。家成了一只疲惫的气球,每人好像都只剩下了半口气。没有哥哥的日子里,我掰着手指头数着每个一成不变的日落,十一天后,日子终于忍不住发生了变化。
那是一个周五的中午,我刚到家,就看到院里挤满了人,羊悉数进了羊圈。心里的不安早先一步预示出事情的不祥。我听到哥哥说要娶在山里遇到的痴傻女人时,我明白了哥哥这些日子做了些什么。爸爸在一旁啪嗒啪嗒抽着烟,良久只说了一句,"等我死了吧。"
远山背后村庄里约莫爸爸岁数的男人气氛地叫嚣着,“穷得要吃羊粪的人家儿配不上我闺女,嫁不出去也比吃羊粪强。”
命运继续戕害着走向深渊的人。两天后的周末下午,哥哥和羊又回家了,身后还跟着那对哭天喊地的老夫妻。为见哥哥丧命在斩绝山崖的痴傻姑娘已摔得身无完形,老妇人搂着放在地上的姑娘没命地流泪,院中的邻里大人直捂孩子的眼睛。最后那对夫妻背着只有半个脑壳的女儿赶走了圈里所有能赶走的羊。只留下嗷嗷待哺的羊羔,抽走灵魂的哥哥,烟抽得更猛的爸爸,还有犯睖睁的我,在原地。
天上的月牙儿露出尖尖的牙齿,朦胧的星星模糊了眼睛。我趴在山坡的草堆里拼命闻着和哥哥身上一样的草香,再也不愿动弹。
蟋蟀稀疏的知啦叫声如同家里破收音机接受不到信号时发出的无奈。直到一阵阵烟味进入鼻息,我才发现爸爸在我身边已呆坐许久。夜色把爸爸涂得乌黑,烟头的火红仿佛悬浮在空中。
“爸,羊咱们别要了,哥一个人会孤单的。”
爸爸忽的跪在了地上,用刚硬的拳头砸草,像极了四脚着地吃草的羊簌动着身子,草丛间响起一个老男人的呜咽,比破收音机声更哽咽。爸爸渐渐止住肩膀上似有似无的颤动。用力擤罢鼻子,从喉咙挤出两个字,“走吧。”
爸爸走在前面,步子很沉,踩倒了脚下的草,我踩着他踩过的草下了山。
到山脚猝然间听到咩咩声。快步走近,黑色小羊正在临时圈养场外徘徊。它走前走后试图寻找昔日的主人,眼睛里透出黯淡的月色。我冲到前面,搂住那只小羊后眼泪也跟着来了。
那晚我守了哥哥一夜,把我未能编织完成的“囍”放在了哥哥的手边。
第二天哥哥埋在了挨着爷爷奶奶的坟有些远的土堆里,我知道这之间需要爸爸相连。哥哥旁边也许就该是我了吧。
哥哥的寿材落坑时,无一声声响,仿佛哥哥在里面吸走了所有动静,如他生前的沉默寡言,此后更不会有人打扰。埋完后,爸爸在他爸妈的坟前烧光了剩下的所有纸钱。只是临走时简单地给哥哥烧了一炷香。
我抛洒着无数的往生钱,送哥哥最后一程,白色纸钱被风吹得老高,我看到了哥哥赤条条的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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哥哥逝去后,生活仍在没有尽头的时光中继续。日子以前是一只的疲惫气球,现在仿佛漏了气,任我怎么吹气,也无法鼓胀。我除了家务和农忙,把剩余的时间都交给了课本,书本翻着翻着就会看到奶奶和哥哥。
爸爸用粮食换酒喝,喝多了坐在门台上闷闷地抽烟,一声声喟叹还带着浓重的烟味。任小羊长大后又下了几只小羊,任我把家务收拾得多么井井有条,任我奖状贴满了墙,他依旧一脸漠然。看着消散的一圈圈烟雾,忍不住想,我到底是不是他亲生的。我大多晚上会趴在炕沿上写作业,偶尔的嗡嗡声让我忍不住看灯的方向,一只只凭空飞来的夜蛾扑腾在孤独中,我看不到属于这个家的光明。
爸爸放着为数不多的几只羊,种着从爷爷手里继承来的几亩薄地,无声息地供我上完了小学。到升初中时,爸爸在酒后毫无预兆地说,“别再上学了!”说完一饮而尽,把酒杯重重地掷在了饭桌上。
拿不到学费的我,没有多少难过,我甚至都没反问为什么,我觉得这就是我的命,也是我家的命。
秋天来了,升初中的学生休完暑假,纷纷进了镇上的中学,我拿着那根几经易手被磨得光溜溜的放羊铲,赶着几经波折繁衍下来的十来只羊进了山。那一个个羊变成的孤单符号,并不是我的孤单,此刻的我对什么都不在乎,甚至为没人再指着我说是杀人犯的儿子而感到踏实和坦然。再想,一切都变得毫无意义起来。
日子并未能这样平铺直叙下去。在秋去冬来,临近年关的一个傍晚,我照常赶着羊回家。刚走到街口,就看到许多街坊四邻扎在一起乱哄哄地说笑,心知村子里一定又有事情发生,转而成为了新的谈资。蓦地让我想起哥哥被晒死的那天,心里不舒服起来。
“小正,快回家吧,你妈回来了!”李大娘的大嗓门突然打断了我的思忖,眉飞色舞地朝我喊。
我脑袋嗡的一声,几个月来,甚至着几年来,藏在心里秘而不宣的期待,蜷曲在心底几近忘却的暗涌,此时变得汹涌澎湃起来。
我把羊飞快地朝家赶,到了院墙外,我却又踌躇起来。羊刚进院子,听到了一声“小正,回来了!”
猛然间我仿佛听到了奶奶的声音,尽管这声音年轻了几十岁,可亲热的体味未减一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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