丑不是小姐

人事科办公室内传出了急促的“不是...不是...”，楼道里的同事立刻就知道，这又是丑不是小姐在和领导汇报工作了。

丑不是小姐是这家国企的人事科主任，如今的国企还是老样子，部门经理这种一眼就能看懂的职位不适合写在名片上，主任这个称呼更适合这里。丑不是小姐本姓苗，但是同事更喜欢在背后叫她丑不是小姐。在这个公司里，说起苗主任，大家都要皱眉思考一下这人是谁，可一旦提起丑不是这三个字，大家可就都爆发出爽朗的笑声，互相拍着肩膀大聊特聊起来。所以我们还是称她丑不是小姐吧！

既然叫丑不是小姐，那么她的丑本应该是不必多说的事实。但我还是想和您描述一下她这不平凡的丑陋程度。我们对美的认知其实是抽象的，很多时候我们形容一个人长得美，大抵也只能说她就是让我们感到美，很难具体把她的美详细地描述出来，好像她的五官拆开来看也就不过如此了。

可丑就不一样了，一个丑人，总能被人把她身上最丑的地方一针见血地指出来，高效而准确，如同用高中的解析几何知识来解决初中的几何难题，易如反掌。

丑不是小姐的长相像一件艺术品，完美地为大家在现实世界中具化了丑这个字。如果您擅长绘画，那么在我下面的三言两语过后您应该可以很快地为她创作出来一幅素描：丑不是小姐上个月刚迎来自己50岁的生日，然而如果您仅从她的外貌来看，您会以为她是被这家公司返聘来的退休员工。满头的白发本就使她显得苍老，但由于她染发的频率完全看心情，以致过肩的长发只有上半部分是银色的，下面一部分灰一部分黑，看上去像个垂直的调色板；眼窝深深的凹陷着，眼球却亢奋地凸出来；塌陷的鼻子下是一张大嘴，两片嘴唇如同卤过的猪大肠，挂在嘴边等待着食客到来。

对我来说，最可怕的还是她的牙，这么说吧，您肯定在动物园或电视上见过海狮吧？丑不是小姐的门牙就像海狮一样，但比海狮还要恐怖，因为她下面的门牙也从嘴里张狂地顶了出来，直指鼻孔。而当她说起来话来，苦涩的风从她宽窄不一的牙缝中穿堂而过——有时她说到激动之时，这风里还夹杂着几丝雨滴。但请相信我，这可不是什么春雨，被淋过的人都后悔自己忘了带伞。

但如果仅仅因为她相貌可憎，同事之间就以她这天生的缺陷来诋毁她，未免太过残忍与下作。即使在这个看脸的时代，卡西莫多这样的人也一定会博得我们的同情与帮助。可我们的丑不是小姐，丑就丑在她是人丑心更丑。都说丑人多作怪，但像她这样几十年如一日地坚持作怪，可就不是件容易的事了。

每当有下属向丑不是小姐汇报工作，或是中层干部开学习会的时候，她都会带着一脸的不耐烦，嘴里还时不时发出冷笑。这种直视着对方发出的冷笑的确会让人不寒而栗，写在脸上的不尊重也像把钝刀子割着发言者的自尊心。好在现在有了智能手机这个伟大的发明，丑不是小姐也与几年前不同，现在她听到这种话后，就会掏出一只超大屏的国产机举在面前左右划拉起来，即使冷笑还是之前的冷笑，至少同事不必再看到她那张丑脸了。同时，她也是个极端自私的人，每天中午吃饭时，为了给自己一个舒适安静的就餐环境，她都是去食堂打上饭菜带回办公室，吃饱喝足之后便躺在那张老式躺椅上呼呼大睡。人事处其他同事每天回来都要面对她震天的鼾声与办公室里挥之不去的葱姜蒜味。要是哪天食堂不幸做了韭菜馅饺子，天呐，我讲不下去了，请您自行想象吧！

讲完了丑，该讲讲这不是二字从何而来了。很简单，丑不是小姐的口头禅就是两个字：不是。不管是工作中的公事或是生活中的琐事，只要你想要和她交流，就一定能听到这两个字。这不，丑不是小姐在从洗手间回办公室的路上，碰到了财务部的小张。小张扭头不及，被丑不是小姐拉住聊了起来：

“小张啊，你看没看最近黄XX主演的那个电视剧啊，叫XXX的XX年。黄XX在里面可真帅啊！”

“是啊，苗主任。您也喜欢黄XX啊？我也挺喜欢他的，他确实长得挺帅的。”

“我不喜欢他啊。不是，谁告诉你我喜欢他了？他哪帅了？李XX不是比他帅多了？”

“是是，苗主任。李XX确实比黄XX帅，我也觉得黄XX论长相也就是个一般人。”

“不是，黄XX长相也就一般人？你那意思他不帅你帅呗？你可真有意思，自己长得不怎么样吧，还天天瞧不起这个瞧不起那个的。”

“......”小张只能沉默，这也怪不得别人，谁让他非要这会儿来楼道闲逛呢？一切都是命数，丑不是小姐是他今天的一劫。小张努力挤出一个微笑，说了声苗主任我先回去忙了，就逃之夭夭了。

类似的场景数不胜数，久而久之，同事们都开始刻意躲避着丑不是小姐，毕竟谁也不想让一场本应是种消遣的日常对话陷入莫比乌斯环内。丑不是小姐倒也乐得清静，除非哪天心情好，会主动拉上同事聊上两句。同事虽对她避之不及，但丑不是这个名字，在公司中可是越叫越响，如今，连董事长都在董事会上叫起了丑不是，这可比人事科主任五个字好记多了。

不过，丑不是小姐对各位领导可真说得上是毕恭毕敬。每次开全体会时，丑不是小姐基本都是最后一个到场，在众人锋利的目光中，昂首挺胸地走到第一排的领导桌前，像日本居酒屋的老板娘一样，突然开始把腰弯到90度——甚至更弯，小心翼翼地拿起桌上的开水瓶，慢慢地向领导的茶杯内倒水，脸上带着虔诚的谄媚。去年，不知道是不是诸位领导实在忍无可忍，特地召开了董事会做了一项新的决议——以后开会不再在领导的桌子上放置杯子。“作为一家大型国企的领导层，我们应有讲话一整天而不觉口渴的觉悟，这才是一名合格的领导干部。”董事长如是说。

丑不是小姐失去了和领导层最后的一点联系，她气急败坏地来到她的恩人、也是她在这个公司唯一可以倾诉心声的人的办公室，瞪着她那双快掉出眼窝的大眼睛，质问党委副书记为何非要处处与她做对。

党委副书记麻木地看着她，感受着她的怒火，心里再次涌起了懊悔之情，懊悔着她十几年前做出的那个决定。那可能是她一生中最大的一个错误：

15年前，丑不是小姐还是一名数学教师，在这家国企下属的一所中专教书育人，那时的她也远不如现在这样丑。丑不是小姐是本地一所大学的本科毕业生，80年代末的大学生可谓是当时的天之骄子，丑不是小姐也一直因这份文凭而倍感自豪。而对于读书人来说，走仕途自然是职业生涯的终极目标。可惜天不遂人愿，毕业后的她并没有如愿进入机关单位，而是被分配到了这所中专做了一名老师。虽然每天面对着平面直角坐标系，但丑不是小姐可一天都不曾放弃梦想，她知道机会是留给有准备的人的，而她时刻准备着，静静等待着。

小马哥说他等这一天等了三年，丑不是小姐可是足足等了十三年。皇天不负有心人，那天，直属国企的人事科主任——也就是现在的党委副书记——来到了她的学校，在经过了一整天亲切友好的交谈后，人事科主任决定将这个富有才识又善于沟通的女老师调到自己部门，好好培养一番。丑不是小姐在送走领导后，兴奋地向其他老师宣布了这个喜讯。看着她通红的脸与脖子，以及快要折断的腰，老师们仿佛看到了一只煮熟的虾。

在刚来到人事科的几年，丑不是小姐展现出了她非凡的工作能力，和平易近人的工作态度。人事科主任升职为党委副书记后没多久，就兑现了她的承诺，将丑不是小姐提拔成了新的人事科主任。可后面发生的事，却大大出乎她的意料。

丑不是小姐当选主任后，不仅没有将原来手里的工作分配出去，反而以部门领导的身份，将部门内其他同事的部分工作揽入怀中。超额的工作量令她焦头烂额，也透支着她的身体与耐心。她越来越喜欢抱怨，逢人便诉说起自己承受着多么大的工作压力，活脱脱一个现代版的祥林嫂。其他同事本想宽慰她几句，可没说上几分钟，她就开始一口一个不是起来。久而久之，同事们也就懒得回应她了，年轻的同事畏于她是中层干部，强忍着听她诉苦，上点年纪的同事可就没那么善良了，在楼道里看到她也装作不认识一般，早早地把头扭过去。

终于有一天，她诉苦诉到了她的恩人，党委副书记那里。听完她痛苦的经历，副书记语重心长地说：“小苗啊，你给自己的工作压力太大了，我明白你刚坐上部门领导这个位置，对自己要求比较严格。但是凡事切忌揠苗助长，说通俗点，强扭的瓜不甜啊。这样吧，你把劳资和员工培训这部分工作交给小傅和小尹，我给你批两天年假，你回家好好休息一下，调整一下心情。小傅和小尹那边我去安排，你先回办公室把手里的工作安排一下吧。”

丑不是小姐听完后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慢慢地退出了副书记的办公室。为了在当天把手里的工作处理完，丑不是小姐一直加班到晚上九点才离开公司。

转天上班后，小傅和小尹惊讶地发现丑不是小姐的办公桌变得一团乱，像是被小偷光顾过一般。而办公桌下所有的抽屉都被锁了起来，两人找了半天钥匙也没有找到。小尹决定先做一下劳资统计表，打开丑不是小姐的电脑后却发现桌面上只剩下了我的电脑和回收站这两个图标，各个硬盘里也找不到和工作有关的资料或文档。两个人急忙将情况汇报给副书记，副书记抄起电话拨了丑不是小姐的手机，得到的只有对方已关机的提示音。

丑不是小姐休了三天年假，人事科也随之瘫痪了三天。终于捱到了周一，丑不是小姐满面春风地回到了办公室，党委副书记早在她的办公桌前静候多时：“小苗，跟我去我的办公室。”

“你什么意思？”副书记狠狠地把门摔上，怒目瞪视着丑不是。“你故意为难我是吧？”

“不是啊，我怎么敢为难您啊？我这几天因为休假就直接关机了，我想好好休息调整一下...”

“别跟我装傻充愣！我是问你抽屉和电脑文件什么意思？你说你工作压力大，我在工作上给你想办法调配，你就这么配合我？你把我放在眼里吗？”

丑不是小姐仰起头，整了整衣领说：“领导，我一直都很尊敬您。但我之前就和您说过了，这个人事科，没有我是不行的。就像这个公司没有人事科也是不行的。小傅和小尹，他们这些年轻人根本指不上。”

副书记气得直发抖，指着丑不是小姐的鼻子吼了出来：“你算个什么东西？我告诉你，这个地球缺了谁都一样转！你还想在这干吗，不想干就给我滚！”

丑不是小姐看起来很平静，不慌不忙地说：“领导，我当然想在这干，而且是想在这个公司好好干。只是，人事科主任这个位置，可能并不太适合我。”

“那你想去哪个位置？今天咱们打开天窗说亮话，你有什么想法一次都说出来。”

“我想做您的个人助理，”丑不是小姐的眼神渐渐亮了起来，“您是我的贵人，是我的恩人。您把我带到这里，让我有了走仕途的机会，我诚心诚意地想报答您。但是中层干部这个位置，和您以及各位领导的关系还是太疏远了，您和领导们很难发现我身上的闪光点。但是如果我做了您的助理，那么...”

“打住，”副书记举手打断了她的话，一副哭笑不得的表情，“你怎么不说你直接来坐我这个位置呢？你来当党委副书记好不好？我告诉你小苗，首先，咱们公司从来没有过党委副书记助理这个职位，以后也不会有。其次，公司内部所有科级以上的干部都是要上报到局里，由局里来审查和选拔提任的，你以为这种事情是我或者董事长能决定的？”

“最后，”副书记看着丑不是小姐的双眼，一字一句地说：“你这种要官的行为，今天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别让我再听见这种话。”

丑不是小姐失魂落魄地走出副书记的办公室，副书记望着她的背影，心里有些后悔。如果当初让她在那所中专做一个数学老师，现在会不会对大家都好呢？

从那天之后，丑不是小姐像是变了个人。变成了现在这副模样，又老又丑，十年如一日地恶心着身边的每个人。只要一张嘴，肯定就能蹦出无数个不是，连和领导汇报工作时，都收起了谄媚的表情，一口一个不是。公司上上下下都对她烦透了，大家都想把她赶走，可她像只巨型章鱼，每一只吸盘都牢牢地吸在人事科主任的办公桌上。除非你杀了她，否则谁也别想让她和这个位置分开来。

党委副书记也曾动过恻隐之心，某天在向董事长汇报完工作后，她婉转地将丑不是小姐的心愿向董事长旁敲侧击地提了几句，想看看领导怎么看待这件事。

“你回去告诉那个丑娘们儿，就说是我的原话，”董事长将手里的烟头狠狠地捻灭在桌上的烟灰缸中，“等到这个公司里的人都死光了，只剩下我和她的那一天，我就任命她，到时她想当啥都行。”

周五晚上九点半，丑不是小姐终于将手中的工作做完，骑上自己的自行车，慢悠悠地回到家中。她的家并不大，但由于只有她一个人住，倒也显得很宽敞。丑不是小姐洗漱完，慵懒地躺在自己的小床上，从枕边摸出一本书，那是一本杜拉斯的《情人》，泛黄的纸页已经被翻得卷起了边。

丑不是小姐翻开书，目光快速地掠过一行行烂熟于心的文字，像是一个中年人和几岁的孩子捉迷藏一样，明知道孩子就藏在那里，可还是要假装寻找一番，再紧紧地抓住他。

“爱之于我，不是肌肤之亲，不是一蔬一饭，它是一种不死的欲望，是疲惫生活中的英雄梦想。”

“是啦，是啦，就是这句！”丑不是小姐笑的像个开心的孩子，接着，她合上了书，关上台灯。很快，便进入了甜蜜的梦乡。

忘了告诉大家，我之所以称呼一位50岁的女士为小姐，是因为她到现在还没有结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