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参与伯乐主题写作之【变形】
按理说,“我”应该是死了的。要不然又该如何解释,此时此刻躺在我眼前的这个人,为何会有着我的模样?若说是梦,未免太过真实,我也并未震惊到会分不清两者区别。可若说这人果真是“我”,那么我又是谁?一种死后灵魂游离于体外的存在?这似乎是眼下最合理的一种解释。
然而我又不禁怀疑,“我”是否真的死了。虽说此人的脸的确与我并无任何差异,同样是蓬头垢面,气色看起来也十分不好,面色暗沉,双目浮肿,确确实实是像死了一样。但是他的腹腔尚且在有规律地上下起伏着,确也是不争的事实,这足以证明“我”是活着的。
既然不是梦,也不是死后灵魂脱离躯体,那么,我到底该如何定义此时此刻的我,究竟是一种怎样的存在?
我已然深陷一片茫然。茫然中,我小心地伸出手,想要触碰“我”的脸,却霍然发现,我的手已不是正常人类的手,取而代之的,是一只棕黄色的毛茸茸的狗爪。我吓得连忙把手缩了回来,换上另外一只手,同样也是狗爪。接着,我跳上梳妆台,对着镜子左看右看,上看下看,确实是一副狗的模样,还是一只柴犬。虽说此前我的确多次产生要养一只柴犬的想法,甚至羡慕过狗们无忧无虑的生活,但却并不代表当自己真的变成狗后,会立刻接受这种设定。
我感到一丝焦虑,担心自己再也变不回人类,于是开始在房间内上蹿下跳,试图通过这种方式来宣泄内心的情绪。随后我注意到,尽管自己已来回蹦跶了无数次,却并没有消耗多少体能,身体仍旧非常轻松。相比之下作为人类时的我,稍跑几步便气喘吁吁,甚至连走路也走不了多远,更别谈像别人一样出门旅行了。渐渐地我不再感到焦虑,取而代之的是前所未有的愉悦。
很快我便不再满足于只在这狭小的房间内活动,于是跳出窗外,开始在小区内疯狂地奔跑,并肆意地发出嚎叫。我感觉自己已经开启了一段新的生活,再也不需要为那些复杂的社会关系而殚精竭虑,甚至为他人的利益奉献生命。风从我的眼角划过,将一粒一粒豆大的泪珠带出,我想要将它们擦拭,却又不愿停下自由的脚步。
啊,自由,多少年求而不得的东西,此刻便近在咫尺。
眼看我就要冲出小区大门,却被两条德牧给拦了下来,一条面露凶相,一条阴险狡诈。
面露凶相的德牧说:“未经批准,不得离开此处。”
阴险狡诈的德牧说:“没见过你,是新来的?既然如此,便得去跟狗王报到。”
或许是因为自己变成了狗的原因吧,这两条德牧的叫声在我听来,就跟人类的语言一样。
我于是好奇地问:“狗王是谁?”
面露凶相的德牧发出了低吼,而阴险狡诈的德牧则皱了皱眉,鼻子里哼出一道气,说:“果然是新来的,真不识体统。狗王便是狗王,是新犬组最为可敬的领导者,也是无上意志的化身。”
我正要追问,这两条德牧便逼了过来。出于安全考虑,我不敢与它们正面对抗,只得暂时顺从,跟着它们一道去见了这里的狗王。
初见狗王,我差点笑出声来,因为所谓的狗王,竟然是一只哈士奇。明明在人类眼里憨像毕露的哈士奇,到这里竟成了狗中之王,着实令人意想不到。
狗王正襟危坐在一张被遗弃的沙发上,神情肃穆,目光如炬,倒也确实有些领导者的风范。它起先一句话也不说,而是仔细地盯着我看,仿佛要看穿我的心思。许久后,它才缓慢地开口,用刻意压低了的音调说道:“既然你来到了这里,便理应是我们新犬组的一员,我们必会待你如亲,保护你不受外部势力的欺辱。当然了,你也应当好好贡献你的能力,和我们一起实现新犬组的宏伟目标。”
“什么样的宏伟目标?”我忍不住问。
狗王得意地一笑说:“宏伟目标便是,为新犬组的每一个成员争取和人类平起平坐的权力。”
我木然,对于狗王的这番自信,实在不敢恭维。我不敢想象,区区一条狗,竟会产生这种荒诞的想法。不过我转念一想,既然它有能力成为这里的狗们的领导者,又岂会不清楚这种目标纯属无稽之谈?
接着我便问:“必须加入?”
狗王微微一笑,那笑充满意味,我早已见过无数次。“你当然可以不加入新犬组,但这样一来,我们便没有了保护你的义务。希望你三思。”
我注意到面露凶相的德牧已然露出了嘴里的獠牙,似乎只要我一说不,它便会立马冲过来咬住我的脖子。不得已,我只得假意答应,要不然,可真不知道这群狗东西究竟会对我做出什么事来。
一听我答应加入新犬组,无论是狗王还是它身边的那两条德牧,无不露出欣慰的笑容,就好像已然将我视为亲兄弟一般。这让我不禁感叹,原来不止在人类世界,狗类世界竟也是如此充满了斗争。
之后,狗王便将我带入狗群,向大伙介绍起了我。在简单的欢迎仪式举行过后,狗王离开了,同时留下那名阴险狡诈的德牧作为我的指导者。当然,与其说是指导者,不如说监视者来得更加贴切。
“所以,那会你说到的无上意志,指的就是狗王所说的宏伟目标?”我向身边的德牧请教。
对方点头说:“不错,虽然是不同的说法,但意义却是一致的。除此之外,我们偶尔也会使用诸如‘终极理想’、‘伟大的光明’等词。当然,视情况而定。”
我不明白它们为何要创造出这么多明明意义一致却又说法不同的词来,但我还是装作一副了然于心的样子,频频点头以示认可,生怕惹来嫌隙。
快要天亮时,狗们纷纷回去各自主人的家里。德牧说,它们只在夜晚活动,是现阶段不得已而为之的做法,但为了将来能够和人类一样光明正大地聚集在一块儿,就暂且忍一忍吧。
在我刚要离开时,德牧提醒我,明晚过来时,需带些贡品。至于究竟带多少,就看我有多少诚意了。说完,它意味深长地冲我眨了眨眼。
回到住所后,我顿感困意十足,于是蜷在那个“我”的身边睡了下去。醒来时,发现自己已经恢复了人样,赶忙左右张望,却并未发现柴犬的身影。这下子,我算是彻底懵圈了,不确定究竟是梦,还是真的变身过柴犬。总之,对于晚上所发生的一切,我记得一清二楚。
我以为这事就这么过去了,却在当晚入睡后,再次变身柴犬。
有了上一次的经历,这一次我安然处之。想着不如再出门溜达溜达,却又不愿碰见昨晚遇到的那些狗。就在我犹豫不决之际,窗外传来昨晚那只德牧的声音:“嘿,现在方便出来么?”
我惊讶于对方竟然知道我的住所,想必当时在我离开后,一定悄悄跟踪了我。
我结结巴巴地说:“额……不大方便,我主人还没睡呢。”
“好吧,那我等会。”
就这样过了大约十来分钟,那德牧又问:“怎么样,可以出来了么?”
“要不明晚我再去吧。”
“那可不成!”德牧的语气中隐隐透露着不满,“刚加入新犬组就想着逃避责任,是无论如何不被接受的。”
“但是我这会有些腹痛,要是出去的话,恐怕会更加难受。”
“请尊重我的工作,不要为自己寻找这种无谓的借口。我希望我们能够彼此和谐交流,坦诚相待,这也是新犬组十分崇尚的一点。所以,还请你积极配合,免生事端。”
见拗不过,我只好答应。临出门前,在德牧的暗示下,我从冰箱里叼了几根腊肠出来,这让它相当满意。
再次见过狗王,对方要求我多向前辈们学习,看看它们每天都在做什么,每天都在说什么,以便尽快融入新犬组,成为一名真正合格的组员。我本想对新犬组作进一步的了解,但对方却并不多言,甚至流露出了一丝不满,并在留下“多听少问”的要求后,转身离去。我转而问向身边的德牧,得到的也只不过是一句“慢慢就会知道了”这种含糊其辞的回答。
接下来,便是组员们轮番对我进行的语言轰炸,不断向我灌输新犬组的理念,虽然不乏慷慨激昂,却不过都是些空泛的概念,没有一个是可以落实到具体的操作。它们一遍又一遍,重复又重复,说着同样的话,用着同样的表情,做着同样的手势,以致于后来连我都会在不经意间模仿起它们的动作来。尽管我都已经能够将他们的话倒背如流,但对方似乎并不在意,因为只是让我记下这些理念并不是它们的最终目的,而是要我发自心底地认可,并自发地沦为其中一员。或许唯有如此它们才肯善罢甘休。
之后的几天都是如此。这让我的精神也变得愈发疲惫,甚至可以说,跟为人时没什么区别。我开始希望自己不要再变形了,然而这根本不是我所能控制的。
某日,我终于得空,可以在小区内自由地活动了。本以为得来了一个能够让我好好放松的机会,却在行至墙角一隅时,忽然听到附近的铁箱内,隐隐约约传来呜咽声。这声音听着既叫人害怕,又叫人忍不住心生同情。我凑过去细细一听,分明是狗的叫声,似乎是在久经折磨之后,被抛弃于此。我想到白天时偶然看到的寻狗启示,难道那些失踪的狗,就是被谁藏在这里面的?的确,这里十分隐蔽,不好叫人发现。
我正准备再凑过去一点,却听见身后传来一阵叫我不由胆寒的低吼。我颤颤巍巍地回过头,便看见那只面露凶相的德牧,此时此刻正死死地盯着我,锐利的目光有如一把尖刺。它一步一步朝我走来。我被吓得丝毫不敢动弹,仿佛只要我稍微一动,它便会迅速冲过来,用牙齿将我的喉咙一口咬住。
“实不相瞒,这些狗犯了不义之罪。”德牧的声音低沉而沙哑,听着叫人不寒而栗。
“什么是不义之罪?”
“任何有违新犬组理念的罪,都是不义之罪。”
“能具体一点么?比如盗窃、伤害等等,类似于这种具体行为的罪行。”
“看来你对新犬组的理念还很不理解,亏你向那些前辈学习了这么多天。”德牧猛然将脸靠近我。我被它这一举动吓了一跳,不由得失了声。但是我却不敢将脸从它面前移开,只好老老实实地迎向它的目光。从它眼里,我能清晰地看见那个此刻正在浑身发抖的自己。就这样维持了大半分钟的时间,德牧才终于转身离去,同时留下一句:“你很危险。”
起初我不理解它说的“你很危险”这几个字是什么意思,像我这般弱小,怎会对它产生威胁?可随后我便意识到,它指的是我很有可能遇到危险。而危险的缘由,便是我并未发自心底地认可新犬组的理念。
我再也忍受不了这种精神折磨了,于是闭门不出,任由那两条德牧再外如何叫喊,我也丝毫不为所动。
起初,它们好言相劝,就连那条面露凶相的德牧,语气也尽显柔和;后来,它们终于按捺不住心里的暴躁,开始对我进行威胁。
阴险狡诈的德牧说:“你大可以为只要自己不出门,我们便拿你毫无办法。但请相信我,这绝不是长久之计,只要我们抓到了你,你便会接受正义的审判。你会像那些被关进铁箱里的狗一样,无人关心,只得默默等死。”
若说这已不算委婉,那么面露凶相的德牧则更为直接:“你就缩在里面吧,我迟早会找到进去的方法的。一旦我进去,你就别想安然无恙。”
我一言不发,甚至连气也不敢哼一声。我蜷缩在“我”的身旁,想要捂住耳朵,但是这副身体结构根本不允许我这么做;我想要入睡,但是大脑清醒无比。我于是试图叫醒“我”,并用尽了一切办法,甚至在“我”的脖子上留下了一道划痕,但后者就是没有半分要醒来的迹象。我只能绝望地将自己的身子裹得更紧一些,然而这根本起不了缓解情绪的作用。窗外那两条德牧仍在孜孜不倦地念叨,话语不堪入耳。后来,不知道是不是它们骂累了的原因,声音连同空气一起沉默了下去。但我知道,它们仍未离开。
就这样僵持了数日,我终于憋不住了,决定去找它们的狗王好好说上一通,或许就能断掉它们想要持续纠缠我的念头。
我见到了狗王,只见对方脸上堆满了笑容。你能想象一只哈士奇是如何做到让自己笑起来像人类一样的吗?
我告诉狗王,当初加入新犬组纯属意外,完全是出于对德牧的畏惧,才不得已而为之,并非真心实意。况且,新犬组的理念本身并不符合我的认知,是我无论如何都不愿真心实意接受的。
听完我的解释,狗王显然十分失落,但语气却一反常态的温和。它先是叹了口气,然后轻微摇了摇头说:“我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竟会令你这般痛苦。本以为我们会携手共进,却没想到适得其反,让你对我们产生了如此大的误解。或许我一开始就应该明确表达,你不加入新犬组是没有任何问题的,这样也就省了之后的麻烦。但不管怎样,事实就是如此——你加入了新犬组,却又想要背叛新犬组,让我不得不怀疑,你要么是受到了其他势力的教唆,要么只是单纯地想要愚弄我们。总之不管哪一种理由,这都是不可饶恕的罪行,理应受到重罚。”
我辩解道:“你说的这两种理由显然都不成立。我既非受其他势力教唆,也非刻意愚弄。最初加入新犬组的原因我已说明,但真正让我萌生退意的理由,还是在于新犬组那反人性的规则,以及对刑罚的滥用——”
“我不得不打断你。你说到了‘反人性’?请不要把人界的那套逻辑套用在狗界,这并不符合我们当前所面临的困境。”
“是什么样的困境让你们不得不违反常识,去残忍地对待那些不愿服从的狗们?”
“一切不利于实现我们宏伟目标的因素,都是困境。困境无处不在,敌方也无处不在,我们必须时时刻刻保持紧张,以便应对随时可能出现的突发事件。”
“很抱歉我并不愿意与你们一道应对那些凭空出现的突发事件,我只求过好自己的安稳日子。”
“既然如此,你便不再属于新犬组。”
我欣慰地呼了口气,这下子总算摆脱它们了。然而事与愿违,狗王接下来说的话,瞬间将我的心沉入了谷底:“不属于新犬组的狗,便是敌狗,必须肃清!”
我瞪大了眼睛,不可置信地看向狗王,只见后者的眼中只有冷冰冰的杀意。
面露凶相的德牧已然露出獠牙,对于杀戮,它似乎充满了渴望。它兴奋地朝我走来,一步快过一步。在它眼中,我似乎就是一顿美味的晚餐。
我一步步往后退,直至再无可退,才终于下定决定发起反击。趁狗王不注意,我一口咬掉了它的尾巴尖儿,然后在它痛苦的惊叫声中,急忙逃离此处。面露凶相的德牧在我身后穷追不舍。我逃到了狗群之中,众狗皆以惊诧的目光看向我。
此时,面露凶相的德牧停止了追击,似乎是碍于耳目众多,不好直接对我动手。
我大声冲狗群呼喊:“你们都被骗了,它们就是刽子手,是嗜血的恶魔。凡是不愿接受它们虚构的理念的狗,都会被悄悄关进铁箱里,活活等死。”
阴险狡诈的德牧这时候走了过来,语重心长地对我说:“我们只想跟你好好沟通。如果你有什么对我们不满的地方,大可提出来便是,为何一定要闹到这种地步?瞧你,甚至咬掉了狗王的尾巴尖儿,这让它以后的日子怎么过才好。再看看你,我们有对你做了什么吗?”
一旁的狗王拖着受伤的尾巴,一边疼得嗷嗷声,一边对我好言相劝:“如果你能接受我的建议,乖乖成为新犬组的一员,那么咬就咬吧。可是你竟这般污蔑我们,实在叫我们心寒不已。”
“是啊,你说就好好说,干嘛非要动起粗来?”狗群中有狗这样说道。
随即便有其他狗附和:“呸,真是不知好歹,给脸不要脸的东西。”
还有狗说:“这简直就是活脱脱一暴犬,毫无道德底线,自私自利的混蛋。”
我大声辩解:“请相信我,我说的都是真的。想一想,如果不是因为无可奈何,我又怎会冒着风险跟他们对抗。也许我是不该咬伤他,可如果我不这么做,我便会被关进铁箱里,慢慢等死。”然而我的辩解是无力的,根本没有谁在乎,在它们看不到的地方究竟发生了什么,唯有它们眼前所看到的才是一切,也是唯一用来辨别是非的依据。
我看到了狗王脸上那藏不住的得意,就好像在说:跟我斗,简直就是以卵击石。
的确,我势单力薄,无依无靠,跟它们对抗,无异于以卵击石。可我若不这样做,而是一味地降低自己的底线,那么这样的生命,又与蝼蚁有何区别?但不管怎样,输便是输了,彻底输了。
我绝望地站在原地不再动弹。面露凶相的德牧朝我走来,看样子势在必得。
却在此时,一缕阳光从楼宇之间投射过来,正好照在了我的身上。狗们惊呼天亮了,到了该回去的时候。狗王万分不甘心,于是命令德牧将我就地咬杀。而我却因这缕阳光而重新燃起了希望,浑身上下瞬间充满了力量,拔腿便跑,很快就将德牧和狗王远远地甩在了身后。
我刚一回到住处,睡意便瞬间袭来,于是我闭眼倒下,也不管是不是在床上。没过一会儿,我睁开眼睛,发现自己果然已经恢复了人类身躯。脖颈处隐隐传来疼痛,提醒我那一切所发生的真实性。
当天我便请假搬了家,然后再也没有回去过,也再也没有变身柴犬。然而不幸的是,我从此变得疑神疑鬼,神经始终处于紧绷状态,稍有人用严厉的词语说话,不管是不是对我,我都会浑身冷汗直冒,再也听不进去别人说的任何一句话。由于我的状态已经严重影响了工作,没过几个月,我便被公司变相辞退。尽管后来我去看了心理医生,但情况似乎并没有好转多少。再之后,我回到了老家,从此再也没有离开家门,时至今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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