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村

作者: 鲍尔舟 | 来源:发表于2019-01-01 16:12 被阅读0次
    二村

    去年三月九日的傍晚,大姐给我发来一条信息说:

    “弟娃,六十年前大概这时候你就出生了。记得那时正是晚上七点半左右,爸爸急匆匆出去找接生婆,妈妈在床上吼叫着,没人管我们,我和世渝坐在门坎上,世渝不停的在哭……”

    世渝是我的二姐。

    眨眼之间,我来到这个世界就是六十年了!这时间真的是太快太快了。再一眨眼的时候,或许就是我们该向人间说拜拜的时候了。

    大姐又说:“那时我已经五岁了,记得很清楚,二村那个屋,有架床,世渝爱坐门坎上,隔壁是空屋堆柴的,天还没完全黑,七八点钟左右,一会儿就听说生了个儿子。”

    我就是从二村那个堆柴火的空屋隔壁来到了这个世界。是晚上八点钟左右,爸爸去叫接生婆到家里接我出生的,那时候大姐、二姐坐在门坎上用哭声迎接我的到来。

    我对二村的了解并不多,但二村这个名字却是我生命的开始。

    二村在黄桷垭,曾经是广益中学教师的住楼,建在学校食堂后面的山腰上。沿食堂旁那一幢幢青瓦白墙的教室拾级而上,两旁的松树和青杠树郁郁葱茏,遮天蔽日。特别是夏日里,一阵山风走过,松叶如细雨静静地落下,遮盖了山坡,遮盖了石梯,人踩在上面如履薄绒,绵绵的,无声无息。

    顺石梯小径缓缓而上 ,两三百步,就能看到一幢洋楼,一楼一底,楼上是很宽敞的环形廊道。站在廊道上看松枝相拥,听鸟雀对唱,任清风徐来,好不惬意。

    洋楼建于何时,是建来做什么的?已经无从考证。听老一辈讲,那楼曾经是传教士的居所,修建于上世纪初,后来传教士走了,洋楼就归了广益中学 。

    在这幢洋楼的右侧,孤独地躺着一排矮房。和洋楼形成一个90度的角。矮房是竹蔑墙,抹了一层厚厚的石灰。和洋楼放在一起,显得有些可伶和极度不协调。

    只有旁边那一个潮湿阴冷的防空洞紧紧依偎在那平房的身边,像两个相互搀扶的亲人,任岁月的剥噬把风雨刻在身上,却不离不弃依然坚守。

    这就是给我生命的二村。一幢洋楼,一排土房,一个潮穴 !我出生的时候,二村就只有六户人家,住的都是学校的老师。

    两岁多的时候,喜欢和易子、小维这些小伙伴们在楼前的坝子里跑来跑去玩。那时候我还不会说话,父母着急了:会不会是个哑巴啊?

    那一年春节,第一次离开二村。母亲牵着大姐二姐,父亲挑着扁担。扁担的一头装着扎包,一头放着我。走过了三天三夜,父亲终于把他的重庆媳妇和三个儿女交给了他的母亲,交给了生他养他的那片土地——四川省的宣汉县桃花村。

    临别前的那个晚上,其他人都睡了,火盆边上还围着三个人。火光一闪一闪,忽明忽暗幽怨地抚摸着三张愁苦的脸。吧嗒了几口老烟,奶子(奶奶)开口了:

    “我看多半就是个哑巴娃儿了!”

    “那也不一定,最多就是说话晚一点……”母亲小声地辩解。

    “你晓得啥子哦,哪有两三岁还不说话的娃!”

    奶子很低的嗓子吼了一句,把烟杆又塞进了没有多少牙的嘴里:

    “还是听我的吧,就把他留在乡下,好歹也是这个家的根啊!这辈人就是这个哑巴儿子单传哦!”

    父亲一直不说话,这会儿才轻轻说了一句:

    “我听你的。”

    回头看了看母亲。

    第二天,奶子抱着我,和老家的亲人一道都来送行。母亲牵着大姐,父亲挑着扁担。扁担的一头装着家乡的土货,一头放着二姐。走了三五里路,母亲停下来不走了,对父亲说:

    “我要把儿子带回去!”

    父亲懵了:

    “不是说好了就留在乡下嘛!”

    却忍不住哭了起来。

    大姐二姐也哭。

    母亲对父亲说:

    “我要去把儿子要回来!就算真的是个哑巴,我也要把他带回二村!”

    回身疯一样的朝乡下土屋跑去。

    父亲挑着担,大姐跟在后面也跟着往回奔。

    过了一阵,远远看见母亲跑了回来。冷风中,母亲抱着我,脸贴着脸,像两团火。

    我就这样离开了乡下,重新回到了二村!

    日子依然如旧。

    突然有一天,我看着墙上的一只毛虫,惊恐地对着正在煮饭的二姐喊了一声:

    “呃姐!”

    二姐回头看了一下我,惊慌地跑去对母亲大叫:

    “妈妈,妈妈,弟娃说话了!”

    妈妈正坐在院坝扎鞋底。听到二姐的喊叫,急忙放下手中的活计,跟着二姐跑进屋里,抱起我来就是一阵猛亲:

    “幺儿哟,你终于说话了呃!你真的不是哑巴儿呃!”

    我就这样开始说话了。爸爸、妈妈、爷爷、阿姨,也会说二村,却不会喊二姐。

    每次叫二姐,都是把嘴裂成一道缝,喊成

    “呃姐!”

    隔壁易子的妈妈是语文老师,就很耐心的教我发音,教我说“二”。教了一段时间还是没有进步。说二村没有问题,喊二姐却还是“呃姐!”

    易子妈妈就想,这娃儿说二村都没有问题,喊二姐却要喊成呃姐,看来不是发音有问题,可能是有其他的原因。

    就把想法给母亲说了。

    母亲就开始拷问,为什么二村都叫的明白,二姐却说不清楚?

    在母亲不懈的呵哄逼问下,还是招架不住了,终于委屈地哭了起来:

    “二村也是二,呃姐也是二,哪里可以有恁个多二嘛!”

    心里想明明是你们错了却要逼我跟你们一起错!

    一直到现在,我没有认真叫过一声二姐,真要叫,那就还是叫呃姐自然一些。

    这是对二村最初的记忆。

    四岁的时候我们搬家去了邮村 。二村渐渐离我远去,只偶尔到那半山腰“捞柴”才去到那里。二村只是在我的人生里陪伴了我最初的四年,但她的祥和宁静却一直保留在我的心里。

    欧阳桦先生曾经送给我一本钢笔画集《重庆近代城市建筑》。在欧阳桦的画集里,我又清楚的看到了迎接我生命的二村,看到了那一排不协调的矮房。这本书深深勾起了我的思绪,产生了要去寻找二村的欲望。

    二村

    当我再次走近二村那一片山林时,我已经找不到给我生命的二村了。记忆中的那蜿蜒山径变成了笔直的步梯,过去小径上那千踏万踩形成的坑洼也只能留存在梦中。石板路两旁,依然是林木葱葱,微风传送,仿佛在叙说从前的故事。

    二村 二村

    沿石板路拾级而上,到了半坡,青石路被一道红墙陡然截断 ,路就到了尽头。

    记忆里再走出去不到一百米,应该就是二村。可是如今一壁高墙斩断了来时的路,再也回不去了……

    二村 二村

    我记忆中的二村呢?

    听学校的老师说,早些年学校改造 修建了围墙 ,二村被夷为平地圈到了墙外,孤独地倒在了荒野。

    我想起了半个多世纪前母亲从奶子手中抱过我,在寒风中把我紧紧抱在怀里,脸贴着脸,对父亲说:就是个哑巴,我也要把他抱回二村!

    给我生命的二村,我是那样地想回到你的怀里,听那微微山风吹过 ,在你的吟唱里慢慢睡去,可如今你却在我面前消失了,再也找不到原来的身影 。

    但在我的心底,二村,你永远都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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