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次上美术课,带着孩子们去学校的后山上写生。山花都开了。有个女孩画了满满一张纸,全是她喜欢的那种粉红和紫色的花朵,画得太美了。那天我们在山上玩了很久,直到太阳落山。我们上完美术课,又上音乐课,孩子们还相互讨论着学习了一节生物课。下山的时候我们遇到一种很奇怪的鸟,身体是圆形的——可能吃肥了吧,灰蓝色羽毛,翅膀上有白色圆点斑纹——说是珍珠鸡,但差别也大了点,腮边垂着的两片鸡冠子出奇地红,是那种感觉不太正常的血红。这家伙把当天我们评选出的‘生物小专家’都给难住了,谁也不知道这是个什么玩意,大概就是山里的某种野生动物。为了逮住它,大伙儿还煞有介事地制定了追捕方案,结果弄了一身稀泥,还是让它给跑了。”
我坐在李青的店里,他刚打烊,泡了壶热茶招待我,自己在一旁摆弄新买的帐篷。“以前那个旧的被冰雹砸破了。”说起来还挺可惜,“那是我的第一个帐篷,那段日子跟着我在山里共同经历了很多有意思的事。”
“怎么,你还想再去深山里当野人吗。”
“不一定呢。”他背对着我,若无其事地回应。
“……噢。”也就是说,他不会长久地停留在贵阳。那一瞬间,我是真的有些失落。抬起茶杯一口气喝光,再蓄满一杯。不过这些他都看不见,因为他始终背对我。
“离开贵阳的前一晚——虽然我还不知道是什么时候,我打算去奥体中心的广场露营,你要一起去吗。”他回过头露出一张嬉笑的脸,不过很快又转过去了。
“不怕警察把你抓起来。”
“没想过,警察来了再说呗。”依旧是云淡风轻的口气。
“再给我说说你支教的事吧。”我故意装出很有兴趣的样子,脸上挂着应酬般的笑容。
他毫无觉察,真就天真地讲起故事来。为了能把那段诗一样的往事描绘得更加生动,他暂停了帐篷的组装,坐到我身边,也给自己倒了一杯茶。
“最有意思的是过彝族年。学校放假,我们几个支教老师一起去野外烧烤。在一条小溪流边上,太阳把大石块烤得滚烫发热,西昌那地方一年四季都阳光充足。挽起裤脚蹲在小溪边洗菜,吃饱了躺在大石块上晒太阳,小睡一会儿后又进树林里跳舞,大家都没有接受过专业的舞蹈训练,一顿瞎跳,跳累了还继续比赛爬树,呵呵,那时候年轻,真是精力充沛。”他用“那时候”这个词,仿佛是在回忆二十多年前。
“那个村庄是我此生见过最美丽的。白云在半空行走,掠过绿山,秋天的时候山就慢慢变黄了,混杂一些红色——山上的枫叶林也是美得不像话。有一次我和当时搭档的老师一起去李子贡家访。途中迷了路,丛林密集,找不到出口,每棵树看起来都一样。没信号,导航无效,只能靠人工智能。小丹老师哭了起来,她还是个刚刚从大学毕业出来满腔热情的年轻姑娘,一边抽泣一边说,我俩不会就这样悄无声息地死在这里吧。实话说,当时我心里也没底,只能强迫自己不能慌乱,得冷静下来想办法。可是,连基本方向都摸不清楚了哪还有什么办法。”
“后来呢。”我着急地问,好像迷失在森林的人是我。
“相信自己,交给感觉——凭感觉辨识方向。”
“然后呢。”
“然后?我这不是好端端地坐这儿跟你聊天嘛。”他喝了一口茶水,“乱走呗,专走那种不可能有路的路。结果,老天爷送了我们一个大惊喜,”他得意地扬了扬眉毛,“让我们发现一片世外桃源。”
“有仙女吗。”我迫不及待。
“落入凡间的,算不算。”他神秘地笑了笑,又很快收拢了笑容,他的嘴角浮起一丝忧郁,“很安静的湖,像一面蓝色的镜子,泛着幽蓝静谧的光,湖中漂浮着草甸,四周长满葱郁的微黄泛红的水草。我们在湖边坐了很久,看了最美的落日,想了最遥远的未来。天色逐渐暗沉,小丹却没了刚开始的胆怯,她很平静地问我,我们要怎么办。我说,那就往前走吧,顺着湖边走。我们踩着湿润的水草,我害怕她掉下去,一直拉着她的手,直到她忽然惊喜地甩开。她跳起来,大幅度挥动双臂,前面有人!你看见没,我看见啦!那一盏灯!她雀跃不已。我也看见那盏忽闪的灯了,可当时的我只希望那灯光来得晚一些,那样我就能……”他低下头,我知道他在笑。如情窦初开的少年那般羞涩。
“那盏灯是一个从地里收工回家的老乡的手电筒。他说能就着月光看到路时就关掉电筒,月光被树荫挡住看不清脚下时再开开。我们向他问路,没想到他竟是吉果木的邻居,知道我们是去家访的老师,非常热心肠地把我们带到吉果木家门口,还送来几个青果,看起来很酸的水果。”李青的语气越来越柔和,或许他自己感受不到,“我敲了敲彝族少年吉果木家的门板,里头漆黑一片,还以为没人,哪知他很快就来开门了。一看到是我们,十二岁的少年异常欣喜,连忙请我们进屋。原来屋里并不是漆黑,只是唯一的一盏灯瓦数不高,昏暗的光圈只打亮了有限的空间。说是灯,也就是牵了一个灯泡而已,电线缠在屋里的梁上,布满蛛网。灯泡底下两个小女孩挨在一起写作业,轮流使用一个同样昏暗的手电筒,妹妹坐在矮凳上,姐姐蹲在一旁,一张破烂的高凳当桌子用。吉果木是大哥,读到小学五年级,面临失学。他是单亲家庭,母亲生下小妹妹不久后去世,父亲腿有残疾,干不了重活儿,家里以养羊为生,整个家基本要靠他来支撑,所以,”李老师沉重地叹了一口气,“所以,我们也在想办法,尽可能让他继续去学校读书。”
“家里没有妈妈,本身就是一件不幸的事。”
“我们在他家住了两天,吉果木的爸爸非要杀羊款待我们,我们拼命拒绝——怎么可以吃掉别人家这么贵重的东西呢,不过还是拗不过他父亲的热情,宰了一只鸡,炒了一大盆,谁也没有夹。在他家的那两天,小丹跟两个小姑娘的感情迅速升温,每天辅导作业,和她们一起做饭做家务,我则和吉果木上山放羊劈柴,有一次小妹妹执意要跟着我们上山,我把她放进大背篓里一路背上去,可把她高兴坏了。本也是处在撒娇年龄的大妹妹却出人意料地懂事,那是个黝黑瘦削的女孩子,上山摘果子背柴火,额前总是挂着几绺汗水浸湿的刘海,乌黑的眼珠,明亮坚韧的眼神。我和小丹下山的那天,她送了两件布褂子给我们,黑底镶边,式样简单的花纹全是手工缝制。吉果木还给我起了个彝族名字,斯郎多丁。”
“斯郎多丁。”我重复一遍,“什么意思。”
“不知道。”他往上提了提帽檐,又低下了头。然后他站起来,伸了个大大的懒腰,继续摆弄他的帐篷去了。
“斯郎多丁。”我又小声的默念了几次,好像多念几次就能知道这几个字的含义似的。我想告诉他我也有过一段支教的经历,那是一段即充实饱满却又无比孤独的日子。不过我咬着牙挺了过来。我很担心在讲述的过程中会不经意间释放出负的能量,或许他已营造好的欢快氛围会被这股力量打败。也许他会唏嘘感慨,我不希望得到他的怜悯,更不希望让他误会我是一个忧愁多于欢乐的人——尽管我大概可能真的是这样。
“还没弄好么,我来帮你吧。”我起身,跟他一起蹲到帐篷前。
蔡敢一家出院回来了。开门后他第一个进来,扛了一大包棉被之类的东西,阿仙跟在后面,怀里抱着她刚出生的小女儿,蔡敢的父母也帮忙拎了些杂物。家里顿时变得拥挤。蔡敢的爸爸住了一晚就走了,要赶回原先工作的地方,“无法,打工嘛,请假时间太长也许就失业了。”这位年轻的爷爷无奈地说。接下来的一个月蔡敢的妈妈都住在这儿,每天忙活三餐。阿仙的脾气越来越差,有时还会和蔡妈妈顶嘴,她说月子期间不能碰冷水拒绝了蔡妈妈提出帮忙洗菜的要求。还有一次是我们房间的门没有关好,留了个缝,被一阵风吹来重重地关上了。阿仙埋怨我们吓到她的孩子,说了句很难听的话,靡靡差点和她吵起来。因为蔡妈妈每次做好饭都会喊我们一起吃,“给阿姨面子老娘不和你吵。”靡靡这才强迫自己熄灭了心里的那团火。
这个炎热的夏天,每个人的情绪都很浮躁。
待业青年靡靡为了避免矛盾激化,缩短了在家的时间,每天都是很晚才回来。我没有过问她去了哪里,有没有找到新的工作。更不敢问她,你是不是又跑去电台街了。
“刚才又吵架了。”我僵尸挺着,指了指隔壁,“躲到厕所里不出来,还好没人拉肚子,不然得拉在裤裆里。”
原本面无表情的靡靡扯开嗓门一阵狂笑。
“小声点儿啊。”我跳起来,差点没冲上去把她敲晕,“别把小婴儿吵醒了。”
她调皮地吐了吐舌头,比了个胶布封嘴的动作。“谁和谁吵。”她小声问。
“还能有谁,那两口子呗。躲到厕所里哭去了,他妈妈安慰了半天,一直站那儿敲厕所门,敲了很久。”
“然后呢。”靡靡开始换睡衣,那身蓝色的连体睡衣已被洗得褪了色。
“我把她拉开了,我说阿姨你别管她了,越是管她哭得越带劲,你进去看电视,她一会儿就出来了。”我又伸展开四肢躺下来。
“她心里恨死你了吧。”
“没办法,也得考虑合租伙伴的感受不是。要任性也不是场合呀。”
“阿姨还得伺候他俩多久。”
“一个月吧,至少要等阿仙出月子。”
“回去晚了打工那地的老板会啰嗦吧。”
“前几天才听她说好像已经把工作辞了,说是回头再找,反正也是进厂,那边打工的亲戚也多,找个熟人推荐一下应该不成问题。”
靡靡唉地叹息一声。
我们对身为儿女的蔡敢和阿仙的做法很不满意,但那毕竟是别人的家事,外人也不好作评价。虽然不乐意和他们挤在一起,但是好奇怪,我和靡靡却从来没有想过要离开这里,也从来没有说过我们决定结束合租这样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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