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标题:随园夜话(八)随园论剑之承影剑
承影剑,精致优雅之剑。巨阙、承影二剑,一取厚重一取轻灵,喻学诗须从重处着力,做诗须从轻处入手。厚积薄发!巧御千均!
3 诗词写作
写诗,如同针尖上跳舞。于初学者,如履薄冰、百般艰难;于高明的诗人,则如履平地、手到擒来。这个针尖不是格律规则,而是自然高妙、包罗万象、通玄通禅的诗心与诗境。
这个“针尖”,上次是从鉴赏的角度说,今次从写作的角度略说一二。
3.1 学诗阶段
第一,初学,囿于诗体规则,凑泊词句,多有不通者
初学阶段,往往不习惯诗词格律的各种规定,束手束脚,总觉难以尽言、辞不达意。此阶段切忌凑拍凑韵,谨记诗意第一、格律为辅,务必做到词句通顺、韵脚自然。
第二,有识,不再被诗体规则所困,词句已顺,开始尝试不同体裁
有识阶段,已度过初学困难期,格律不再是主要障碍。一般而言,此阶段兴致正浓,乐于尝试不同体裁。这个阶段要大略掌握主要诗体,对不同诗体及其表现特点有所认识。
第三,有得,有出彩之句,有尽兴之篇
有得阶段,开始着眼于写作技巧探索,追求警策之句。此阶段应谨记诗为心声,必述真实情感,不过分逞辞渲采、不过分雕章琢句、不追求格调,守拙抱朴,寻求灵感突破。
第四,入门,句见灵魂,篇连气脉,自始至终,无甚差池
入魂是一个大关,能否过此关主要看资质,与努力关系不大。天资少性灵者几乎无法办到。入门之后,便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前方路上已无师授,全靠自身感悟。个性化的诗风亦在此阶段形成。
入门以上,还有融通、出神二境。不是你我能达到,暂不提。
各级之间不必一步一级,性灵者越级而上,才大者一步通天。
3.2 诗法—入魂、气脉
入魂
有魂生,无魂死。生者,必超出视力所见范围,有生荣衰败,有灵性变化,余韵悠然。死者,见一是一,见二是二。
句子由死到生,是为入魂。入魂的第一个标志是:句意超出字句之外。一个七言句若只表式七个字的意思,那便永远不可能有灵性注入。
入魂,就是字句入心,人心入句。创作时,若连作者都不能入境,如何感外物,又如何动人心?
“雨暗迷津时,云生望乡处”、“养骥须怜瘦,栽松莫厌秋”魂在余味。
“气蒸云梦泽,波撼岳阳城”、“吴楚东南坼,乾坤日夜浮”魂在气势。
“萤光入竹去,水影过江来”、“山光悦鸟性,潭影空人心”魂在灵动。
“来日绮窗前,寒梅著花未”、“近乡情更怯,不敢问来人”魂在曲折。
“秋风吹渭水,冷雨出华山”无魂之句。“秋风吹渭水,落叶满长安”有魂之句。
“云生山路断,草掩客行难”无魂之句。“云生山路断,钟引客人行”有魂之句。
“拦路溪流分石过,穿林雀鸟向天飞”无魂之句。“拦路溪流分石过,沾衣花气扑人来”有魂之句。
气脉
句子之间有起承转合,章节之间有貌断意连。诗中,连接不同意象、融合不同辞法、贯通全篇,使作品形散神凝的脉络,称之为气脉。
所谓“豪放派”不求余韵,全凭气脉。“大江东去”、“数风流人物,还看今朝”皆如此。
随园诗:“潇潇细雨,望断愁几许,空留无计。梅树飞花红满地,零落心池思绪。水阔江流,撑舟杆起,人各天涯去。远山如幻,泪湿双眼蒙蔽。”
“空留无计”处标点标错,使气脉中断,可惜!“潇潇细雨,望断愁几许。欲留无计,梅树飞花红满地,零落心池思绪。”这样,雨遮断望眼,飞花欲留无计,零落心绪都有了着落处。
“水阔江流”又有涩滞,从春花凋零之境,转阔大,这个转换并不自然。
可这样改:“无语江流,舟迷烟起,人各天涯去。”
随园诗:“谷风疾,山雨涕,孤鹜哀鸣,魂断三江水。草木垂头花落泪,鸟兽同悲,缟袂麻绳缀。”该句整体通顺,但有一个问题:“草木垂头花落泪,鸟兽同悲”,忽转“缟袂麻绳缀”,拖了后腿。天地同泣的情境,忽然转小,吊唁人承其重更显悲痛是好的,然而气脉却生生掐断。“缟袂麻绳缀”建议放下片去。再一个问题是“孤鹜哀鸣”和“鸟兽同悲”有重合,于气脉不利。
“谷风疾,山雨涕,孤鹜哀鸣,魂断三江水。草木垂头花落泪,天地同悲,喑哑雷云坠。”如何?
3.3 诗法—技法
3.3.1 白描与修辞
白描
白描与修辞相对。白描就是不假任何修辞的描写方法。
“日暮苍山远,天寒白屋贫”、“泉声咽危石,日色冷青松”,景物白描。
“相去日已远,衣带日已缓”、“才下眉头,却上心头”,情感白描。
“帘卷西风,人比黄花瘦” 情景交融之白描。
白描绝不是简单、平淡,它褪尽一切修辞、技巧,用语言最本质的部分表现纯真、质实的画面和情感,自然最为恒久、动人。
“鸡声茅店月,人迹板桥霜”,赶早的行人如何劳碌辛苦,不言而喻。
《天龙八部》中虚竹一招长拳和鸠摩智打个平手,一套罗汉拳妥妥拿下对手。身怀少林72绝技又如何?过于注重修辞、藻饰,玩弄纯技巧,正如同武功空有花架式,中看不中用。
“竹暄归浣女,莲动下渔舟”、“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何等纯美动人!
“贫居闹市无人问,富在深山有远亲”、“易求无价宝,难觅有情郎”这是事理类、感悟类诗句,不是白描。
修辞
诗中修辞难以用现代文学修辞方法:比喻、拟人之类代换,因为诗中均是比、兴融通,无法拆解。此处说修辞,只作为白描的相对面理解。
“帘卷西风,人比黄花瘦”这是比喻或者拟人吗?不完全!说是比拟不过拘泥于表面,本质上是神思、通感,其联系点是春花易落、人颜易损。说它是比喻、拟人,是从外貌出发,说它是比兴融会,则是从骨格出发。一说现象,一说本质,全然不同。
“月下飞天镜,云生结海楼”;“小时不识月,呼作白玉盘”;“云想衣裳花想容”。这是修辞之句。
观点:尚白描,去修辞。个人平时进行对偶句练习,须多用白描。白描句写出余韵,才见真功夫。
3.3.2 逻辑与自然
白居易“卢橘子低山雨重,棕榈叶战水风凉”。橘子低是因为山雨重,橘低必是经过大雨狠狠敲打,甚至枝上仍饱含雨水,这雨或者还在下,或者初停,低与重相互印证,相互加强;水风凉所以榈叶颤,同样是相互印证,从凉到颤,天工自然,又隐隐加入一丝别样情愫,身处此境,或许人也会被凉到一颤。从橘子下垂的视感,到凉风人颤抖的体感,角度转换、层次递进,诗意超出句子本身,有一丝魂魄注入。
一个句子至少应该满足两个条件:表意流畅、逻辑清楚。初学者常见毛病是句子逻辑不清、词间联系照顾不到。
随园诗:“云淡风轻更见哀,清波碧海几时回?”
云淡风轻 更见哀。雨过天晴,云淡风轻,哀从何来?这是最常见的七言句前四字和后三字关系决裂的例子。
随园诗:“雾霭沉沉碧水澜,白帆点点火萤珊”
整句算通顺,也没逻辑错误。但是前四字“雾霭沉沉”与后三字“碧水澜”之间没有逻辑关系,这样后三字可以被简单替换。不是说句子有毛病,只是这样写,句意很难超出七字范围。
随园诗:“碧水悠悠草色浓,马蹄踏出没无踪。高歌牧笛随风远,撩动浮云几万重。”
浮云是可以被撩动,但是,别忘了上句的牧歌牧笛,是安静闲适之境,豪气冲宵便破境了。这个“撩”字,撩动浮云,也有搅弄风波之意,于细微处考虑,用于此也并不合适。
此诗大逻辑倒是对了,不过,诗意细微联系处未照顾到。
3.3.3 巧思与巧构
巧思
刘禹锡《竹枝词》:
“东边日出西边雨,道是无晴却有晴。”天上晴雨亦心中晴雨,自然天气与相思人心境之间,何其相似!以此成句,自然巧妙至极!
至于“情”、“晴”音同,笔者认为只是一个附属品。一些评论着墨于此,有失本心,不提倡。如果没有心情如晴雨这一层联系,空有一个谐音,意义并不大。
笔者诗《笑》:
“兰心发幽谷,委婉莫相猜。但愿花长久,于君脸上开。”
这一个笑容,便是一朵花,静美伊人,也是一朵花;欲使花长久开放,需要耐心培育,这是愿字所载内容;斯人如空谷幽兰,清丽婉转,少女情怀不可猜度,纯真心迹不可猜疑。
整诗构思,便是如此。
巧构
吕本中《采桑子》:
恨君不似江楼月,南北东西。南北东西,只有相随无别离。
恨君却似江头月,暂满还亏。暂满还亏,待得团圆是几时?
以月圆缺与人离别相似性特征做巧构。一意取似,一意取不似,似与不似都是怨。
王昌龄 《采莲曲》:
荷叶罗裙一色裁,芙蓉向脸两边开。
乱入池中看不见,闻歌始觉有人来。
此诗巧构有二。一是故事。从开始只见茫茫一片荷叶,到闻玉人歌声,由静及动。闻其声必思见其人,直到玉人露面,故事才算告一段落。
知道了故事发生的顺序,巧构之二就浮出水面了。那就是:倒叙。
3.3.4 征古用典
用典非用事。用事是指用代字,用典是指征古。征古可用,用事忌用。
王国维:“词忌用替代字。美成《解语花》之「桂华流瓦」,境界极妙,惜以「桂华」二字代「月」耳。梦窗以下,则用代字更多。其所以然者,非意不足,则语不妙也。盖意足则不暇代,语妙则不必代”。
严蕊《如梦令》:“道是梨花不是。道是杏花不是。白白与红红,别是东风情味。曾记。曾记。人在武陵微醉” 武陵,典用《桃花源记》。
苏轼《水龙吟.杨花》:“梦随风万里,寻郎去处,又还被、莺呼起”。典用唐诗“打起黄莺儿,莫教枝上啼。啼时惊妾梦,不得到辽西。”
张九龄“草木有本心,何求美人折?”;杜秋娘“花开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李白“春风知别苦,不遣柳条青”;戎昱“羁客春来心欲碎,东风莫遣柳条青”。就折枝一事,你折我不折,你想拆我偏不叫你折,诗人之间句子相互印证,各有道理,也算有趣。
笔者诗:“胡雁横天汉雁还,春风吹度玉门关。可怜多少征人骨,换我河山一日闲”。反用王之涣“春风不度玉门关”。不度是为战乱,吹度是为和平。以昔日之战乱反观今日,更显和平来之不易。也算征用古人句的一种方法。
笔者诗《大厦》:“万丈立如山,飞鸿难与攀。推窗疑宇外,俯首看人间。车马尘烟荡,暖凉世路艰。而今寒士在,可否尽欢颜?”末句征古少陵“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僻天下寒士俱欢颜”。
“大江东去浪淘尽”,“一去紫台连朔漠,独留青冢向黄昏”。这类作品整首诗都是古迹古事,不能算征古用典,应称之为“怀古诗”。
3.3.5 齐物感应
王国维“诗人必有轻视外物之意,故能以奴仆命风月。又必有重视外物之意,故能与花鸟共忧乐。”
这句话大体上没错,但有必要做个补充。说轻视外物、重视外物,有些流于表面了,其本质还是把人置于万物之上。如若扩大到宇宙亿万年背景下,人和物又有何不同呢?
所以,这里所说,应该是齐物精神。庄生《齐物论》中的观点。
以下例句乍看可能与齐物感应无关。但笔者认为,没有齐物感应,写不出此类句子。只有齐物感应,才能将那一缕看似若有若无的联系合理化、具象化。
“织女机丝虚夜月,石鲸鳞甲动秋风”。
织女、石鲸,均为昆明池雕像。在杜甫笔下,织女连夜巧手织绵,石鲸腾光跃波,鳞甲在秋风中舞动。雕像活化,故有:机丝虚夜月、鳞甲动秋风。
“东风夜放花千树,更吹落、星如雨”。
辛稼轩《元夕》。自古东风吹百花放,这回东风把元宵花灯吹开了。这样写可以吗?第一,已过春节,东风没问题;第二,眼下东风在吹、夜灯在放,句意也没问题。至于吹落星如雨,是烟花如雨、抑或也有流星如雨,都全然没有任何问题。
然而,紧紧抓住事物间的这一缕联系,并形而成句,却不是人人都可以做到。
“柳丝长,春雨细,花外漏声迢递。惊塞雁,起城乌,画屏金鹧鸪”
温庭筠《更漏子》,漏声惊了塞雁、惊了城乌,就连绣房画屏上的鹧鸪鸟都惊了。王维有句“春去花还在,人来鸟不惊”。不是画惊,而是不眠之人心惊。古时鹧鸪鸟常双绣双画,代表相思。如此,这一惊,便天衣无缝了。
“气蒸云梦泽,波撼岳阳城”;“吴楚东南坼、乾坤日夜浮”。
写洞庭湖,孟浩然以撼动岳阳城起势,杜甫以烈吴楚起势、运乾坤收势,却是收也收不住。用字上少陵更狠,气势也更大。
波涛拍打岳阳城,没有问题。看不到,可以换个角度看,你一定能看到的;波浪运筹日月、度化时间,“乾坤日夜浮”自然也没问题。
说“波撼岳阳城,吴楚东南坼”是夸张手法的,只见貌未见骨。若无悲天悯物、波澜壮阔的胸怀,绝难写此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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