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雷看见丈母娘跟出来,心里不落忍,可是他又想不出来安慰丈母娘的话。张红香不耐烦地朝她妈吼道,这个时候恁说这话有什么用?吓得她妈肩膀一缩,紧张地看着张红香,好似不认识。吼完自己妈,又吼二雷,还不快走,等着拾金子呢。二雷浑身一哆嗦,赶紧推起自行车就走。已是晚饭时间,以往两人回娘家,哪会空着肚子离开,张红香她妈虽然做不了啥大餐,可是饭是紧着饱让他们吃。从中午折腾到晚上,二雷心力交瘁,已经没有力气骑自行车,只有推着往回走。
两人默默地走着,张红香忽然问,你说三雷是干啥生意,一天不到就花掉四十多万?二雷就怕张红香问这句话,他也没想明白,在他内心深处,还是糊涂着好。真相犹如一把锋利的刀,嗖一声飞过来还不要了他俩的命。路上有颗石子,把自行车绊了一下,二雷吓了一大跳,他是经不起一丁点惊吓了。这惊吓掩护着二雷暂时逃避了张红香的问题。二雷停顿了一下,让自己稳稳神,用力扶住自行车把手,继续朝前走。他心里突然冒出一个可怕的念头,吓得自己差点尿裤子。莫非二雷是参与赌博了?四十二万还了赌债?他脑袋又一阵轰隆炸响,眼前一黑,差点栽倒在地,幸亏推着自行车,才没倒下去。
二雷没敢跟张红香说出他的猜疑。两人到家已是九点,儿子上住宿高中,周末才回家,平常家里就他俩吃饭。他俩哪有心思吃饭,干脆不做饭了,洗漱都没力气,就上床睡了。
可是哪里睡得着。两人又懒得说话,黑暗中,长吁短叹声此起彼伏,更加重了两人心里的痛苦。一夜几乎没合眼,好容易熬到天麻麻亮,两人同时一骨碌坐起来,下床,胡乱洗漱一下。也没商量,二雷骑上自行车,载着张红香又朝三雷家赶,他俩要把三雷堵在家里,不能让三雷跑路。可是,他们还是来迟了一步,三雷家门虚掩着,屋里一片狼藉,能用的东西一件不落。
张红香一把薅住二雷的衣领,摇晃着,嘶吼道,三雷跑了,你替他赔!二雷安慰张红香说,你放心,我就是去卖血,卖肾,一定替三雷把这个窟窿补上。
张红香发泄了一阵,也就作罢了。二雷说,咱家还有两千块钱积蓄,先还给你爸妈,还一点少一点。张红香说,那是我给王祥攒的学费。儿子的学费那是绝对不能动用。二雷沉默了一会,又说,你最近就不要进货了,先紧着店里现有的货卖。张红香肚里有气,没好气地说,做生意用不着你指手画脚。噎得二雷面红耳赤,不知道说啥好,只有用力吞下一口唾沫。两人无话,二雷骑着自行车又载着张红香朝粮油店去,到了粮油店巷口,二雷停下来,示意张红香下车,他就不过去了,怕万一碰见老丈人,那多尴尬。
人老了瞌睡少,主要是心里有事,张红香她爸不到七点就来店里了。他本来不想给女儿打工了,出了这档子事哪还有心思做生意。可是不来又怕张红香不上心,张红香可是他能抓住的最后一根救命稻草,他还指望着张红香帮他讨回四十二万块钱呢。父女俩就像两具行尸走肉,在店里各想心事。粮油店门虽然开着,柜台上落了灰,也不去打扫。地上泼撒了米粒,黄豆粒,绿豆粒,有几次差点把他俩滑倒,也懒得收拾。店里的灯泡也落井下石,坏掉了一只,剩下另一只睡眼惺忪,仿佛得了黄疸性肝炎,射出的黄色光亮,把粮油店都染黄了。从外头看,店里一片昏暗,一副行将就木死气沉沉的模样。临近中午,好不容易来了一位女顾客,要买二斤大米,问多少钱一斤。张红香翻着眼皮看了看对方,一副爱搭不理模样。顾客受了怠慢,气不过,把手插在米桶里使劲地搅动着。张红香一下子就来了气,冲顾客吼道,拿开你的脏爪子,别污染了我家大米。女顾客也不是善茬,非但没拿出手,还把另一手也插在米里,用手掌使劲把大米揉搓着。嘴里念叨着,我不光摸,我还搓,让你家大米卖不出去。要搁过去,张红香肯定会冲上去跟顾客厮打,现在,张红香没那个力气,她偃旗息鼓,不吱声了。
二雷也好不到哪里去。人在单位,心不知道落在哪里,一副心不在焉失魂落魄的模样。领导看他这样,也不问原因,直接把他列在第一批下岗人员名单里,每月只发两百块生活费。他巴不得不上班,他谁都不想见,本来话就不多,出了这档子事,话就更少了。回到家就窝在沙发上,望着天花板发呆。
张红香父母到家里来过一次,张红香在粮油店没回来,他们专门挑张红香不在家才来的。老丈人一进门看见二雷这副破罐子破摔模样,一脚踢在二雷屁股上,把二雷从沙发踢到地上,跌了个大马趴。二雷就势趴在地上没起来,他太虚弱了。丈母娘骂他,恁个信球,装死狗。
二雷说,你们要这套房子,我没意见,这房子本来就是你们的。二雷这样直接,倒叫老丈人不好意思开口。老丈人虽然生气,可也不忍心让自家闺女流落街头。临走,老丈人又踢一脚二雷,吼道,别摆出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模样,赶紧起来帮香做生意去。
二雷也知道,如今要想还钱,只有好好经营粮油店,可是,要让他去粮油店抛头露面,他做不到。二雷索性继续趴在地上,听着丈人丈母娘走了,又趴了一会,才起来。张红香晚上回来,二雷也没跟她提说丈人丈母娘来过家这事,他俩几乎懒得说话。
这天早上张红香起床,用脚在地上找拖鞋,眼前突然一黑,一头栽倒在地。二雷想着张红香起得急,头晕,很快会站起来,就没在意。谁知张红香一直躺在地上,他这才过去扶她。张红香双眼紧闭,脸色苍白,嘴唇发乌,汗珠流了一脸。他喊了一声,红香,你咋啦?张红香没有反应,他吓坏了,赶紧背着张红香去医院。
几项检查做下来,结果很不好,张红香竟然得了乳腺癌,已经转移到腋下淋巴。医生让赶紧住院,二雷问住院需要多少钱?医生说先交一千五百块押金。好在二雷临走揣上了家里仅有的一千八百块钱,办住院手续是够了。他把张红香安顿在医院大厅椅子上坐好,赶紧去办住院手续。办好手续,把张红香送到病房就到了午饭时间。饭都顾不上吃,跑到护士站给老丈人打电话。这种病一旦住进医院,花钱如流水。老丈人没好气地说,得病治病,恁给我打电话,我又不是医生,我能有啥办法。二雷站在电话旁,不知道第二个电话该打给谁。大雷在农村,没有积蓄,他妈也很久没有联系了,也不知道过得好不好,借钱的话他说不出口。
情急之中,他决定给张红香她姐和她哥打电话,她姐她哥日子过得不错,总不能看着他妹病成这样不管不顾吧。可是她姐她哥本来就因为父母偏向张红香心有怨言,他没把握能不能借到钱。父母把五十万借给三雷的事,本来瞒着子女,想着不吭不哈地挣一笔大钱,谁知道钱这么快就打了水漂,一时气糊涂了,就跟子女说了,子女没找二雷算账,二雷倒找上门朝他们借钱,他们肺都要气炸了,把二雷骂了个狗血淋头,还不解恨,又跑回家朝父母兴师问罪。
然而,到底是父母,嘴上说不管,心里哪里落忍。支走儿女,老两口到银行兑付了还没到期的定期存款,加上给亲戚还钱时克扣下来的钱,凑够两万块,装在包里去了医院。丈人丈母娘走进病房,二雷正在上卫生间,他没敢耽搁,赶紧提起裤子,从卫生间出来。
张红香看见父母,忍不住哭起来。他爸见只有张红香一个人,大声问,二雷呢?张红香看见站在父母身后的二雷,忍住了哭,挤眉弄眼地使眼色让他走,她治病的钱只能指望娘家了。二雷会意,赶紧溜了。看着二雷走了,张红香这才用手纸擦了眼泪,撒谎说,刚才还在这,这会可能到水房接开水去了。长辈来了,女婿不露面,明摆着不尊重自己,张红香她爸觉得在其他病友面前很没面子。 就走到门口朝着走廊喊着,二雷,恁个鳖孙死哪去了?他连续喊了几声,二雷并没出现在走廊里,倒把护士给喊过来了,护士厉声警告他,这是病房,需要安静,张红香他爸这才作罢。张红香是刚刚入住病房,就有主治大夫领着实习医生进来查看情况,实习医生毕恭毕敬地跟主治医生汇报了张红香的情况。主治医生点点头,表示知道了,一行人出去了。接着护士长领着管床护士进来交代注意事项。病房里闹哄哄的。张红香她爸人胖,站一会腿就困得不行,吼叫老婆给他拿张凳子他要坐。老婆没看见张红香床边的方凳子,慌慌张张地拿了隔壁床的方凳子,塞在老头屁股底下。张红香她爸大刺刺地朝病房中间一坐,大声跟张红香说,香恁放心治病,二雷不拿钱我跟恁妈给恁拿。张红香吃了定心丸,心情好了许多。
二雷也不知道躲在哪里,丈人丈母娘前脚离开病房,他后脚就进来了。听说有人给老婆出钱看病,他是巴不得呢,眼前他只剩下出力的能力。后来每回逢着老婆娘家人来医院探视,他就知趣地躲起来。他脸皮薄,自尊心强,受不起媳妇娘家人的冷嘲热讽。亏了娘家给出钱,张红香做了手术,化疗又放疗,病情基本控制住了。
张红香一病,张红香她爸一个人也无力经营粮油店,只好低价转让了。
张红香在家养病,二雷就在家陪着,反正他也不爱出门。时间一久,二雷出现了抑郁倾向,不想说话,不想吃饭,尤其是早上醒来,情绪非常低落,有几次,都想从窗户跳下去。他没钱看病,又不想就此放弃,就自己在家琢磨着打坐,扎针,意念疗法,每日打发着时间。
这天大雷进城办事,顺道来二雷家,二雷很久没回过老家了,他不放心。二雷看见大雷,懒洋洋地,不复往日的热情。张红香大热天的怀里抱着个暖水袋,一脸病容。几年不见,二雷家日子竟是如此栖惶。大雷话少,也没问具体原因,只想是着二雷下岗,脸皮薄,挣不来钱。又想着弟媳妇做着粮油生意,难道是生意赔了?二雷和张红香也没跟大雷说家里发生的变故,他俩已经没有跟人诉说的心情了。大雷嘴上没说啥,心里却放不下,第二次来,背一些家里的土特产,放下,也不吃饭,就走了。大雷第三次来二雷家,是因为他妈的事情。孝兰年纪大了,没有老头愿意收留她了,最后一位老头给大雷打电话,让大雷领他妈回家。孝兰已经很久没见过三个儿子了,看见大雷就眼泪长流,说不出一句话。大雷也老了,头发都白了,额头上的三道横纹像刀刻。大雷看见他妈流泪心里也发酸,他妈倒不显老,就是看人时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行为更严重了,他觉得难为情,真想替他妈把闭着的眼皮提起来。他知道他妈并非有多舍不得这个老头,而是他妈抹不下面子,半辈子住在城里,临老让人家撵回去,颜面扫地。
大雷来了老头家两次,也没接走他妈,主要是他没办法安置他妈。二雷家的情况他没跟他妈说,说了也解决不了问题,只能是添堵。这个老头见大雷接不走他妈,来了个阴招,索性又找了一个年轻女人,三个人晚上睡在一张床上。这招果然奏效,成功地逼了大雷他妈。孝兰跟大雷出了老头家门,说,她有十年没见二雷了,她想去二雷家看看。大雷知道,他妈是想住在二雷家。他心想,去了也好,让他妈彻底死心。到了二雷家,二雷懒洋洋地窝在沙发上,张红香怀里抱着热水袋,身上盖着小薄被也窝在沙发上。孝兰吓了一大跳,立时就哭了。张红香这才把近十年发生的事情跟婆婆说了一遍。孝兰浑身发麻,忘记了哭,只是一个劲地骂,这天杀的三雷,作孽呀!二雷跟张红香麻木地看着孝兰,孝兰自觉没趣,用力搓一把脸,止住了叫骂。扭头责问大雷,三雷捅下这么大篓子,你难道一点不知道?大雷低着头没说话。孝兰一巴掌扇在自己脸上,站起身就走,走到门口,又返身回来,从贴身衣服里掏出一沓钱,这是她攒的全部的钱,三千块,放在桌子上,跟大雷回老家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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