执念

阿兰出车祸的时候，肚子里正孕育着一个五个月的小生命。

路人善心，肇事司机还算有担当，立刻就把阿兰送进医院了。

幸好抢救及时，止住了大出血，也保住了孩子。但阿兰脑袋受伤严重，一直昏迷不醒，成了植物人。

昏睡中的阿兰，依然双手护着自己的肚子。当听到丈夫和父母的心碎呢喃时，眼角滑下清莹的泪水，一滴一滴润湿了枕头。

她是有意识的，可惜就是醒不过来。

靠着营养液，阿兰又撑了三个月，浑身瘦到只剩一把骨头，各种生命体征数值也开始异常。

医生说不能拖了，终于说服了家属，把阿兰推进手术室，剖腹取出了一个不足月的男婴。

生死之间是轮回，一个生命诞生，就有一个生命消陨。

虽然阿兰不舍得这个世界，更想亲自照顾、保护自己的孩子，可随着生命力的流逝，她不得不带着遗憾离开。

这个男婴，取名兰生。

兰生从出生就很乖，除了饿了尿了热了冷了痛了，几乎不哭闹。大人都说他是个懂得心疼的孩子，知道妈妈不在，体谅爸爸独自带他辛苦，所以如此乖巧。

兰生不仅很少哭，还经常笑。

不论是独自一个人待在摇篮的时候，还是被大人抱着的时候，兰生总是会对着空气，张着只有嫩粉色牙龈的小嘴巴咯咯地笑。一边笑还一边向空气伸着手，好像那里有一个全世界最安全、最温暖、最香甜的怀抱在等着他。

而且小兰生身边，似乎总有奇迹发生。

比如有一次，奶奶刚刚用电热壶烧了一壶开水，还没来得及灌起来，听见手机响就去接电话了。没想到接完电话过来一看，整个人魂都要吓掉了——原来不知道什么时候小兰生弄倒了水壶，滚烫的开水流了一地，而兰生就在水渍里玩得不亦乐乎。

这可如何得了？

奶奶慌忙上前把兰生抱起来，把他全身上下仔仔细细检查了好几遍，发现虽然他的皮肤看着有些红，摸着也比正常的温度有些热，可是竟然一点烫伤的痕迹都没有。兰生也不觉得疼，更不知道刚刚的情景在大人眼里是多少么的危险，只是睁着黑亮澄澈的眼睛看着奶奶笑。

起初奶奶还以为是水没有烧开，可是当她用手去碰触的时候，立刻就被烫的缩回去了。

真奇怪，奶奶咕哝着，这么热的水，竟然没伤着？不过转念一想，这是好事啊，总比被烫伤的强，免得到时候又是一番鸡飞狗跳、全家上阵。

奶奶把兰生放进学步车里，免得又出什么状况，然后去忙自己的事情了。

兰生又在对着空气笑着要抱抱了。

奶奶看不见，其他人也看不见，在空气里，有一个漂浮的影子，笑容温柔满足，赫然正是阿兰的样子。

原来，阿兰死后心有不甘，一股执念迟迟不散，终于留得三魂七魄游荡人间，也就是传说中的“鬼”。

而孩子的眼睛最干净，能看到大人看不到的东西。

所以在兰生的眼里，她的妈妈一直都在他身边，陪他玩耍，护他安全，从来都不曾离开。

可惜好景不长，小兰生过了一岁生日之后，笑容逐渐变少。小小的孩子本不应该遭遇什么烦恼，可还是满脸的担心和难过。不仅如此，兰生夜里还会惊醒，哭得撕心裂肺，几乎要喘不过气来，对着空气虚抓着手要妈妈。

大人都说，兰生是想妈妈了，真是个可怜的孩子，边说还边抹眼泪。

再后来，兰生身体变得瘦弱，食欲下降，抵抗力降低，经常生病。

一次寻常的换季降温，明明给他加了衣服，还是感冒了。去医院看医生都说只是普通症状，可还是折腾了快一个月才好。

八个月的时候就可以扶着学步车蹒跚走两步的孩子，这次病好后连路也不会走了。

以前总是欢叫着“爸爸”“奶奶”的孩子，益发沉默了。

这天，奶奶带着兰生到公园里晒太阳，远远看见一棵大树下有挤挤挨挨的人在围观什么，附近还有几个小孩子疯跑疯笑着，充满了热闹和生气。

奶奶推着小车过去，才发现是一位练摊子算命的老先生，穿着藏青色双盘口绸布大褂，黑色裤子，面容清攫，双眼有神，还真有几分高人的样子。

奶奶以前在老家也敬神敬祖宗，对神算大仙什么的虽不全信，也有几分尊重。只是这些年在城里，儿子不信这个，渐渐就被洗脑抛开去了。

今天遇到这个先生，想到孙子兰生这段时间总是多灾多难，就抱着试一试的态度，请先生帮忙看看。

嘿，没想到先生说的还真准！

先生说，孩子一出生妈妈就不在了，而且妈妈在生产前受了很多病痛折磨。

奶奶又流出眼泪来，哀伤道谁说不是呢。

先生又问孩子是不是最近不安宁，总是有异常举动，而且极易生病？

奶奶回想近期孩子的状态，不安宁是有的，易生病也是有的，至于异常举动。。。还不会说话的小孩子又有几个举动是正常的呢？

奶奶连连点头，觉得现身真神啊，全部说中了。

先生说孩子是被脏东西缠住了，需要驱邪。

奶奶犹豫了，觉得驱邪这东西吧，实在虚无缥缈。万一不成，不仅被人笑话封建迷信，还要承受儿子的唠叨说教。

可是，万一有用呢？

对于大人来说，只要有一丝丝的可能真的能让孩子变好，大人都愿意尽力尝试。

两个念头在奶奶的心里打了半天架，终于还是疼爱孙子的那颗心占了上风。

先生跟着奶奶回了家。

这是一个老式小区，一梯两户，没有电梯，但都是坐北朝南，通风和采光都还不错。只是卫生间因为窗户狭小，而且经常关着门，有些阴暗潮湿。

先生一推开卫生间的门，就感到一股阴风朝他扑来，刺得他汗毛全都立了起来。先生很快就定了心神，手掐莲花，捏住了这股阴风。

仔细一看，原来是个女鬼，面色狰狞，双眼充满了怨恨，似乎随时都会暴起，择人而噬。

大师，有什么不对劲吗？

奶奶看先生站在门口，手势怪异，就好奇地问道。

没什么，我先仔细查看一下，你去忙你的吧，不用招呼我。说着，先生就把奶奶关在了门外。

你为什么不离开，不去投胎？先生摸着他没有胡子的下巴，开门见山问道。

女鬼回答他的，是血盆大口和森白锋利的牙齿。

先生挥一挥衣袖，女鬼就飞出去摔到墙角，整个灵体都变形了。

我不走，我要陪着我儿子！女鬼目眦欲裂嘶吼着。

你再陪着你儿子，你儿子就要死了！先生毫不容情。

怎么会？他还小，他需要妈妈，只有我陪在他身边，他才会健康长大。

女鬼不相信，她在三百多个日夜里陪伴着儿子，逗他笑，给他唱歌，讲故事，保护他照顾他，不让他受到任何伤害。怎么可能说她会害死他呢？她怎么可能会害死自己的儿子呢？

痴儿，你还在执迷不悟！

先生气急了，祭出回光术，空气中出现一面湖水般的镜子，涟漪平静后显现出夜半无人时女鬼和兰生相处时的画面。

鬼，本就是不应该存在于这个世间的。即使偶尔因为执念、怨念、恨念并且机缘巧合之下变成了鬼，游荡在人间，但也是有代价的。

那就是每天夜晚子时要受阴风涤荡。

这阴风并不是指那些冰冷的风，而是生于天地间的一种罡风，无形无色，专门冲刷滞留在人间的各种鬼魂。

每一次夜晚子时的阴风涤荡，魂体都会被阴风冲散，再重新凝聚成型，然后再被冲散，再成型，如此反复，一个夜晚不下数十次。每一次的消散，都比千刀万剐更痛苦；而每一次的成型，都比浴火重生更煎熬。

这个过程中，魂体所受的痛苦本身还是其次，更严重的是痛苦会削弱魂体的意识，让魂体具备的所有美好品质，诸如温柔、善良、理智、包容等等，都通通消失，而变的凶戾，弑杀，邪恶。

先生给女鬼看的画面，就是夜晚子时，女鬼在被阴风涤荡的痛苦中挣扎、哀鸣，而兰生，就在一旁看着她，哇哇大哭。

女鬼被折磨了一年，大部分时间都不能控制自己了。她的本意是守护自己的孩子，实际呢，却给孩子带来厄运和灾难。

兰生这半年来各种受伤生病，就是因为被邪恶的鬼魂纠缠久了，气运受损。

女鬼从来都不知道，原来她在儿子的眼里，早已不是慈爱美丽的妈妈，而是丑陋恐怖的陌生人。

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呢？女鬼喃喃自语。她想哭，却没有眼泪可以流。

她只是魂体，没有身体，没有眼泪，没有心。

她不过是母亲对儿子念念不舍的一股执念挥散不去，凝结而成，而已。

先生掐着手决，念起了《往生咒》。

女鬼的影子本就缥缈，伴着吟唱声越来越淡了。在她离开之际，她把手插进胸膛，取出一道白光，遥遥没入兰生的身体。那是还没有被全部磨灭的，母亲的爱。

因爱而生，又因爱而亡，这就是妈妈的宿命吧。

时光荏苒，兰生渐渐长大了。三岁以前的事情，他都没有记忆。

但他的书桌上，一直摆着一张妈妈的照片，笑容温暖，眼神清澈，永远停留在二十四岁最美的年华里。

执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