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颜,或者昼颜,是日本的叫法;鲁迅曾考其为旋花,也就是唐诗中的鼓子花,我们多叫牵牛、喇叭花,有时候还亲切地唤一声“勤娘子”;法国人将其称之为“清晨的美人”(belle-de-jour),英语世界说它是“清晨的荣光”(Morning glory)……这其中的品种分类肯定有些出入,旋花科和葫芦科傻傻分不清楚,但是看到这里,你脑海中浮现出来的那个样子总是八九不离十了。
不论是朝颜、勤娘子,还是清晨的美人或者荣光,人们总是很在意牵牛花的起得那样早:她只在凉爽的清晨绽放,倘若顶着炎夏的烈日,不到一个上午便要蔫了,就是阴天,也至多再撑一两个时辰。所以汪曾祺说“牵牛花短命。早晨沾露才开,午时即已萎谢。”
我小的时候,大院的路边有一片天生天长的牵牛花,开的时候如梦如幻,竟是一种让人眩晕的蓝色。幼小的我总是被那颜色吸引,每天早上骑着小单车经过,都想着“下午回来的时候,要好好看看!”但好不容易磨到了放学,竟总不能察觉路边有花,直到第二天清晨又来懊恼:“昨天怎么把这事忘了呢!今天一定要记得!”就这样来回纠缠了大半个月,有一天终于偷了空闲,特地来访这花。
与谢芜村有俳句:“牵牛花,一朵深渊色。”写得好,译得也好。也有译作“一朵碧潭色”的,多了几分幽静,但缺了一种危险的美感,因而写不出花心深处那个小漩涡对一个孩子的巨大诱惑力。
我终究还是忍不住伸手采了一朵,得意洋洋地拈在手上,想让所有人都来赞叹一番。谁知她很快就被烈日绞杀,拧成了一股萎蔫的黯紫色。我惊讶极了:这蓝色竟是如此倔强!便隐隐地有了些羞愧和歉疚,对这纤弱的野花,和她魔法般的颜色,也多了几分敬意。
后来很久都没再见过牵牛花了。直到前不久,在荒郊野地里偶遇了一丛。好像是见到了童年时的小伙伴,我有种“似是故人来”的微妙感觉,又停下来看她。她没有理我,兴冲冲、自顾自地在枯树与杂草间攀援,一个劲儿地要往高处去,往远处去。
这种一年生的藤本植物太倔强也太顽强,在各种恶劣的环境里着土就生。明明短命,却不服输,在短命的时间里拼命地长,长满藤的叶,开满藤的花,结满藤的种子。别人都还没来得及注意到她的时候,她已生得轰轰烈烈了。因此养牵牛花让人充满成就感,虽然不能算进园林花事的正主,但她是那样的易生而多花,最能让养花人感到闲适和满足。
兴趣并不专在看花,种了这小东西,庭中就成为系人心情的所在,早上才起,工毕回来,不觉总要在那里小立一会儿。那藤蔓缠着麻线卷上去,嫩绿的头看似静止的,并不动弹;实际却无时不回旋向上,在先朝这边,停一歇再看,它便朝那边了。前一晚只是绿豆般大一粒嫩头,早起看时,便已透出二三寸长的新条,缀一两张长满细白绒毛的小叶子,叶柄处是仅能辨认形状的小花蕾,而末梢又有了绿豆般大一粒嫩头。有时认着墙上斑剥痕想,明天未必便爬到那里吧;但出乎意外,明晨竟爬到了斑剥痕之上;好努力的一夜功夫!“生之力”不可得见;在这样小立静观的当儿,却默契了“生之力”了。渐渐地,浑忘意想,复何言说,只呆对着这一墙绿叶。
——叶圣陶《牵牛花》
牵牛花不但不挑拣地方,有时候连气候都不管。温暖潮湿的南国能生长,干燥凉爽的北地也很多,有的品种经了炎夏,还可以越寒秋。杨万里笔下的牵牛花“买断秋风恣意秋”,调皮得像个扎着冲天辫的假小子,大大咧咧又直率可爱。郁达夫家的就文静多了,是穿着小裙子的邻家妹妹——
早晨起来,泡一碗浓茶、向院子一坐,你也能看得到很高很高的碧绿的天色,听得到青天下驯鸽的飞声。从槐树叶底,朝东细数着一丝一丝漏下来的日光,或在破壁腰中,静对着象喇叭似的牵牛花(朝荣)的蓝朵,自然而然地也能够感觉到十分的秋意。说到了牵牛花,我以为以蓝色或白色者为佳,紫黑色次之,淡红色最下。最好,还要在牵牛花底,教长着几根疏疏落落的尖细且长的秋草,使作陪衬。
——郁达夫《故都的秋》
我听人说“朝闻道,夕死可矣”。那些朝开夕谢的牵牛花,想必有自己的生存之道。在认定了的时间逻辑里,洒洒脱脱地开一场,开得明艳又繁盛,然后从容地挥袖,作别西天的云彩。短命什么的,没在怕的!
日出日落,朝颜只一日。日落日出,花开又已繁。
虽然花非昨日之花,但却有一样的美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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