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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在坐车和朋友一起回农场的时候,见到公路旁的一些山野和房屋,我总要忍不住贪婪地多看几眼,仿佛要将那些景物印在脑海中呢。是啊,虽然人世沧桑,岁月流转,许多景物都早已不是我记忆中小时候的样貌,但见到那里的一山一水,一草一木,我还是感到那样的亲切。
车过浮屠街、沿镇,一路向东南行驶约10公里,便到了横跨三溪河的河赛大桥。从河赛大桥往南行驶约1公里,眼前赫然出现一处教堂,这儿便是我小时候居住的新合村了。这座教堂是以后盖的,从前这儿有一排红砖碧瓦的房子,住着五六户人家。房屋西首的第一家,便是黑子的家了。
黑子姓吴,学名平生,因其皮肤黝黑,父母便以“黑子”的小名呼之。时间长了,村里人都喊他黑子,他的大名倒很少被人提起。黑子是家中的独子,他有两个姐姐,一个妹妹。尽管如此,父母也没有因此对他另眼相待,滋长他娇生惯养的习性。相反,他们对儿子的教育更加严格。黑子也很争气,从小学习成绩一直很优异,“优秀少先队员”和“三好学生”的奖状拿了一大摞,房屋里贴得满墙都是。
黑子是一个有独立思想的人,不盲从,许多事情有自己的主意,这些让他看上去有些不合群。
有一年,几个小伙伴相约到邻村去玩,大路旁的一棵杏子树上挂满了杏儿。几个小伙伴都争先恐后地去树上采摘杏儿,只有黑子不为所动。有小伙伴奇怪地问他:“这么好的杏儿,你怎么不去摘呀?”
黑子微微哂笑道:“好杏儿?只怕又酸又涩吧!”
那几个小伙伴摘了杏儿一尝,果然又酸又涩,顿时兴致索然了。有人便问黑子:“你是怎么知道那杏儿不好吃的呢?”
黑子笑着说:“谁让你们不多读书呢?这一点古人早告诉过我们了。这棵杏树长在路边,如果树上的杏儿好吃,过路的人早就摘光了,哪还有我们的份!”大家听了恍然大悟,连称有理,暗暗佩服黑子见识广。
虽然黑子爱学习,喜欢看书,但小孩子爱玩的天性也是有的。他虽然大我两岁,但我们经常一起上山采板栗,摘野柿饼,用弹弓打鸟。有时我们也会相约去湖里钓鱼,去荷塘里摘莲蓬。过年的时候,我们一帮小孩会聚在一起打牌,耍点小钱儿。我们玩一种“三打一”或“抓黑桃3”的扑克牌,黑子总是输少赢多。
尽管黑子平时的成绩一直很优秀,但是那年高考,他的成绩却并不尽如人意。他只考了一个普通的林业院校。与之形成鲜明对比的是,平时成绩不显山不露水的狗娃,高考成了一匹黑马,考上了一所省属重点院校。三年大学念完,两个人的运由此也发生了戏剧性的变化。黑子被分在邻县一家农场的林科所里工作,狗娃则分到了国内一家著名的汽车城工作。通过知识改变命运的两人,一个留在了城市,一个依然留在了农村。以至于许多年来,我们当地的家长教育孩子,总要拿两人做对比,黑子总是成为那个励志故事里的悲情人物。
黑子的父亲老吴是一个黑黑瘦瘦的中年人。他中等的身材,古铜色的皮肤,鼻梁挺直,二目如炬,平日人们总见他一副思思谋谋的样子。他是村里的队长,管理着农业生产上面的一些大事小情。在农村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尚未实行的那些年,老吴家门口公路旁的一棵歪脖树上,挂着一口破钟。每天早晨八点一到,老吴就准时将那口破钟敲响,一边敲,一边高声大嗓地喊着:出工喽,出工喽!职工们便扛着薅锄和锄头,三三两两地出来,陆续下地干活。老吴做事任劳任怨,对待工作兢兢业业。
黑子的母亲姓熊,我们小孩子都喊她熊娘娘。她头发已有些花白,剪着齐耳的短发。她是一个乐观豁达的女人,粗嗓门却并不马虎,心细如发。她露齿一笑,嘴里便露出两颗金灿灿的牙齿。熊娘娘甘当老吴的贤内助,从不过问老吴集体上的事情。夫妻两人相濡以沫,同舟共济,含辛茹苦地将家中的四个孩子拉扯大。
大姐良姣初中没毕业就出来做事了,常常和父母一起下地干农活,也顶上一个劳力。她个子不高,看上去似乎有些矬胖。由于常年的户外体力劳动,她的皮肤黧黑,手掌粗糙磨出了茧儿。
她是一个乐天派,俨然继承了家族的基因。遇到一件滑稽的事情,她会开怀大笑。那笑声洪亮而酣畅,如滚雷破空而来,简直有几分肆无忌惮而放浪形骸。这样一位农村大姐自然不懂得什么淑女风范,她率性而为,我行我素。
她的这种粗犷而洒脱不羁的性格并没有给她带来好运,相反她的第一次恋爱便以失败告终。本来她已与男方定了亲,在这当儿,男方忽然获得了一个进入城市工作的机会。男方经过一番激烈的思想斗争,良姣生活中的点点滴滴让他倍感压力,甚至他觉得她的名字与她的姓联系在一起,已经很好地诠释了她的教养。男方最终选择了放手。
这在良姣自然是一个不小的打击,但是她还是很快振作起来。勤劳善良的女子是从来不愁嫁的。她后来嫁到了农场里的一个大湾子,男人对她不错,她婚后的日子过得也还幸福。
与大姐相比,二姐月姣长得显然要清秀许多,瓜子脸,柳叶眉,两只眼睛顾盼流波。她下巴颏儿的一粒黑痣,额头一缕卷曲的秀发,似蹙非蹙微皱的眉头,都让她看上去平添了几分娇俏与可爱。
小时候我上她家玩,有一次我看到她们家白色釉质的茶壶上绘着古代侍女的图像。我指着其中的一个侍女对她说:“二姐,你的画像怎么会在茶壶上呢?”
她咯咯一笑说:“是嘛,你怎么会有这种奇怪的想法呢?”
“这不奇怪呀,我就是觉着像嘛!”我说。
她又笑了,我也笑了。
月娇那时候正在念初中,一个星期天我上她们家的时候,看见她正在抄写一封信。她一遍一遍地抄,一连抄写了好几份。我见了很是新奇,随手拿过一封信看了,信上的内容让我吃惊。那封信的大意是说: 三月三,鬼下山,这一天是王母娘娘的生日。接到这封信后,你要另外再传抄给七位亲朋好友,否则会厄运缠身,大人遭难,小孩遭殃云云。
“这些都是真的吗?”我有些紧张地问。
“你不信?当然是真的!”月姣仰脸问,“你要不要也拿一份回家抄写?”
我连忙摆手。
“可是这信你已经看了,不按我说的做,你会得罪王母娘娘的!”她煞有介事一本正经地说。
“好吧,真要那样,我拿一份回家抄好了!”我战战兢兢地说。
许多年以后,我才知道自己那时做了一件荒唐的傻事。月娇虽然多读了几年书,但和我一样,一定不知道抄写王母娘娘的信件是些封建迷信的东西吧。
小妹月秋和我年龄相仿,上小学时,我们在一个班上。她头上扎一根马尾,眼睛大而明亮。让人感到惋惜的是,她的左脸蛋上有一处月牙般的疤痕。第一眼看到那疤痕时,让人感觉像是被犬一类的动物啃啮过一般,触目惊心。据说这疤痕是小时候月秋冬天烤火不小心栽到火盆里造成的。这种烫伤,如果拿现在的医疗技术进行人工植皮手术,完全是可以修复的。可惜那时候医疗条件太差,家里经济拮据,月秋慢慢长成大姑娘了,脸上的疤痕犹在,这对妙龄的少女来说,一定是她永远的梦魇与心痛。
我透出车窗,匆匆地一瞥间,当年黑子家的住房早已不在,取而代之的是一处私人的小洋楼。而我的思绪却分明又回到了那个天真烂漫的童年时代里。我仿佛又听见公路旁那棵歪脖树上的钟声响起,黑子一家人正一个个迤逦朝我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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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9年6月28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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