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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清明节一早,我再次敲响张老师家的大门。
咚咚咚......的声音在这个破旧而阴暗的楼道里显得格外清晰。不一会儿,传出一阵有些蹒跚的脚步声“踏踏踏踏”,那是张老师。张老师已经年近80,是一个极其和蔼的老人,有3个儿子,一个女儿。
门开了,不意外的看到一张有些憔悴的脸,应该又是一夜没睡,只是在早上刻意梳洗过显得没有那么萎靡。
张老师对着我苍白的笑了笑:“来了。”他穿着一件仿佛出自旧时代的立领白色短褂子。这件衣服我一年中只有在今天能看到。
在等张老师的几分钟里,我自始至终都只是站在门口。因为我们这边有这样的风俗,外人在清明节是不能随便进别人家的。所以每次在这个时候,我都隔着门看到张老师小心翼翼的准备各种上坟需要的东西。很多年前,当第一次见这情况时,我其实内心很是意外,本以为这些都会是泼辣能干的师母去准备。
张老师又最后核对了一遍所要带的东西,在他合上门的那个瞬间,不知是否是幻觉,我感觉到他深深的看了一眼客厅里摆放着的弥勒佛。
那个弥勒佛应该是张老师家最值钱的东西,也不知是什么玉,通体透亮,神态十分逼真。从我认识张老师的那天起,就见它摆在那里,佛前也总是供着新鲜的水果和点心。
路上张老师照例闭着眼养神,一路无话到了他的老家——一个临近的村子。第一次送他来这里时才知道,村子里最大最漂亮的房子就是他家,老师小时候是个有钱的少爷。也怪不得能写一手极见功力的毛笔字。这栋房子他早年送给了他留在村里的堂弟,而他只留下了靠东边的两间屋子。我们每次来仅仅在这两间房子略微歇歇脚,看得出这是他以前住的那间屋子。令人惊讶的是,这间房子不知是否刻意为之,总之没有一丝现代的痕迹。
沿着村外的小河,我们拿着东西先去了东边张老师父母的墓地。墓地很平常和大多数中国人的墓地没有什么不同,也许是因为身份的原因,墓碑旁有四根大的石柱。接着我们按照往年的路,又去了村子西边,这边显得格外荒凉,长长的草没过了膝盖。每到这个时候,我知道我可以在车里小眯一会儿了,张老师在这里会从早上8点多一直待到中午。
二
隔了半个月,我再去看张老师,不意外的又听到师母在骂猫。“浪费粮食的畜生,滚的一边去。”说着抬腿就是一脚。
师母虽本性泼辣,但是为人却十分豪爽善良,独有两件事让人觉得不能认同,头第一件事就是对待猫的态度。张老师爱猫,认识他的人都知道,不大的家里养了7、8只猫,每个猫都有名字,他对每个猫也极其熟悉,不过这些猫很少走出张老师的书房,每每好奇出去,就会挨师母一脚。更奇怪的是,虽然师母这么讨厌猫,但是每顿猫食却是不缺的,当然态度是依旧恶劣。师母第二件让人不能认同的事,就是有时对待张老师的态度。稍有不顺心就立马变脸发火甚至摔东西。但是却顿顿都做张老师爱吃的菜,张老师的各种喜好记得比自己的都清楚。
“小张来看看我的花儿,我又养了盆新的,这盆海棠开了花极漂亮。”每次我来师母仿佛都有说不完的话。
“这花儿看着就新鲜。”
“你再看那盆吊兰,你上次来的时候叶子都黄了,后来我........”
........
估计真是寂寞的厉害,每次我来,她能从新买的花儿,说到菜市场的小贩,再到大院里多了几只野狗。也难怪,张老师一天除了抱抱猫,就是在书房里写字。吃饭后就很少出门,话也不多。有次师母打猫实在有些狠了,张老师也没有吵,只是一个人带着他的猫、他的笔墨纸砚,回了村子。整整一个夏天都没有回来。
期间我不时去看望老师。
“有时间去家里看看你师母,不怨她。”说这句话时,老师满脸无奈,末尾微微叹了口气。
这样的老师,只是比平时少了些淡淡的微笑,但还是温和的。可是那边的师母却变得有些惊人。平时干净利索的老太太仿佛一下老了10岁,原来一尘不染的家也落满了灰,一天三顿饭都由女儿送来。
“他早就不想过了,早就想带着他的那些臭猫,守着那个坟。”说这话的时候,师母满脸狰狞,黑的能拧出水。“他从没放过他自己,他也不放过我,我这是上辈子做了什么孽呀!”眼角上一条条深深的纹,像是这么些年眼泪淌出来的的渠。
我在想师母说的那个坟,大约就是每次老师停留最久的那个坟了。师母知道那个坟的存在我一点也不惊讶,虽然老师似乎在瞒着她。
三
最后张老师是由小女儿一次一次劝回来的。4个孩子中张老师最爱小女儿。起名“珍儿”。
老师的大儿子在市里一家国企当经理,收入颇丰。但是却很少回家,每次回来,也是和母亲在说话,我认识老师的这十几年中,没有见他们父子俩说过话。
老师的二儿子,在一所大城市的高校教书。也算是子承父业。这儿子是最像张老师的一个孩子。儒雅温和,却也耿直善良。
老师的三儿子可能是像了师母,是个混摇滚的青年,快40了还是一身热血,他最招师母疼爱,却也最让师母担心。
最小的女儿,算是所有孩子里和老师关系最好的,当然也是老师最疼爱的,起名珍儿,我想是珍爱,珍惜,珍重的意思吧。女儿特别爱笑,据说是因为老师最喜欢她笑,小时候每次和珍儿说话,开口第一句一定是:“珍儿笑一个。”
这天老师的大儿子回来了,带了好些营养品。依旧无视张老师和我的存在。他对我的冷淡由来已久,但是却不知道原因。第一次也许是幻觉,但是这样一次又一次,让我觉得他确实讨厌我。他这样的态度,我没有难堪,更多的则是有些奇怪,我自认为对待老师和师母都很尊重。若是以往,我会避免尴尬识相的离开,可是这次确实有些事需要向老师请教,在书房里和这些猫对视让我有些同病相怜的感觉。
若细究起来他的态度也不是恶劣,没有冷言冷语,只是偶尔飘过来的目光让人有些不敢直视,仿佛置身冰窖,冷的通透。按理说在官场里摸爬滚打了几十年的人不该出现这种待人的态度,至少不会出现连面子也不顾的冰冷。
看着我不解的目光,张老师微微叹了口气,第一次对大儿子的态度进行了解释:“别和他计较,这都是冲着我来的,是我的错。”这句解释让我更是不解。
“对老二老三,我还偶尔会教导几句,他小时候我基本没和他说过话。到他年轻的时候,我又在农场改造,家里留下你师母和几个孩子,老大那时才十几岁,逼着他不得不扛起一个家,虽然我对他不好但是这却改变不了他是我儿子的事实,那些人又怎么能放过他,哎。”
听到这里我依然不太明白。也许我恍惚知道了些什么,只是不太敢相信。难道一个50多近60岁的人嫉妒我。嫉妒他的父亲温和耐心的教导我,嫉妒我可以享受到他几乎没有享受过的父爱。也许真的是我想多了,可是除了这个理由外,以我的脑容量真的想不出其他了。
我难以想象,老师这样一个人竟然可以对自己的孩子不闻不问,然而在他谈起大儿子时,我更加不敢相信这个事实,我眼中看到的是一个满心内疚的父亲,一个无比后悔无比惭愧的老人。
五
之后的一年多,我离开家乡到了外地工作,也只是在电话里知道老师师母身体不错。
有一天忽然接到师母电话,老师住院了,匆忙中没有来得及细问原因就立马请假赶回了家乡,深怕赶不上见老师最后一面。我从小没有父亲,母亲身体不好又早早离去,老师于我如父更如母,虽然我口中喊着的是老师,心中却叫的是父亲。
病房门口,站立着满脸泪水的师母和老师的几个孩子,其中和老师矛盾最深的大儿子却表现的最为痛苦。我当时想也许他也深爱着他的父亲,只是求而不得吧。
看着重病监护室内无一丝血色的老师,心中的痛不比母亲离去时少一分,这么些年老师教我做事更教我做人,他若要离去,我便如这世上无根浮萍,无方向易无家,真是孤儿了。
师母看我如此安慰道:“不要太担心,医生说,已经脱离危险了,工作上请假合适么,不合适不要耽误工作,这里还有我们,老张不会怪你的。”
看着苍白憔悴若此的师母来安慰我,我才匆匆从自己的世界走出。
“之前不是一直身体不错么,怎么会这样?”我有些颤抖的问道。
师母的眼眶瞬间红了:“哎,是命呀,都是命呀!你老师的玉弥勒被骗走了。”
“上个月,老大不知道被哪个挨千刀的诬告贪污100万,我们知道的时候人已经在看守所了。老大什么人我能不知道!前几十年都没有贪污怎么可能在快退休干这事!肯定是被人陷害的!打听了好多地方,好多人,都建议我们先凑齐100万,万一真是罪名坐实了,这100万可是大罪。可那个坏了良心的老大媳妇紧咬着钱不放,说孙子还没成家,这一屁股债还不把人压死。孙子倒是个好的,可是却做不了妈的主。
老头抱着他的玉弥勒一晚没睡,第二天一大早就去了省城,下午回家后拿着个100万的欠条,说买主一时凑不齐,明天马上给送来,因为介绍人是熟人也就相信了,可没想.......。
那个东西比他的猫还要他的命,有时候睡不着他能一动不动看那东西一晚上。哎,怎么也想不到他就这能狠下心卖了。10年前就有人出300万买,老头眼都不抬一下。这次老大刚出事的时候,我也不是没想到,可是我提都没有敢和他提。那个弥勒是宋代官家的东西,就佛用的那个玉料都是顶好的羊脂白玉,再不说那佛的尺寸有30多公分。这样的东西现在真找不出几件了。那不仅是他祖上传下来的,还是他这辈子的信念,下辈子的指望!”
听到这里我想不就是个值钱的佛么怎么会有这么大能耐。
看着我这样,师母擦了擦眼泪继续说道:“我问你,弥勒是什么佛?”
“未来佛呀。”
“他这是想和她下辈子续缘啊!她也就是村里西北边那坟的下面埋的人。叫草秀小名猫儿,因为极爱猫所以他叫她猫儿,5岁就给7岁的他当了丫鬟,一直陪到他17岁,两人基本上影子都不离。17岁家里给他说了镇上一姑娘,姑娘家也是书香门第,可他死活不同意,谁也问不出原因,老太爷为这不知道打了他多少次,就是不松口,他这是怕说了以后家里容不下草秀,把她卖了人啊!就在成亲的前几天,他带着草秀私奔了。哎,他本是少爷出身一丁点苦也没有吃过,可硬是凭着给人做苦力,没有苦力了就要饭,逃到了100多公里外的镇子。想着这应该可以安心了,草秀也怀了孕,他就找了一个活儿帮人写书信,这也算是安了家了。一年以后生了个女儿起名‘珍儿’。”
师母说珍儿的时候,刻意加重了读音,让我不得不想到那个张老师最疼爱的小女儿。
“也是草秀命不好,她生珍儿的时候伤了身子,珍儿出生没有奶喝身体又怎么好的了,看着这样的母女,他愁坏了,刚好家里人千方百计找到了他,骗他‘反正孩子也有了,总不能不认吧,回了家能请最好的大夫,怎么养不活草秀和孩子’他想了想也是,就跟着回了家。
他不该忘了,老太爷是最重规矩的,怎么可能让草秀留下来。他们一回来,就分别被关了屋子。直到两个月以后和我成亲,他才被放出来,那时候他人瘦得已经是脱了形,老太爷和他说‘草秀已经被卖给了人当了媳妇儿,那人本分厚道,如果你再闹,我就想办法让她见阎王!那孩子本就是个薄命的,回来第二天就去了。’这句话让他彻底消停了。他真是爱草秀爱到骨子里了,和我成亲以后就常不在家,后来才知道他去找草秀了,用了5个月,愣是把草秀在一偏远村子里找了出来,据说找到草秀的时候她已经快不行了,他就把她领回来藏到了邻村,草秀回来以后身体好像好了不少。我知道的时候,肚子里已经有了老大。我让娘家打听到他和草秀的事情后气的差点没了孩子,我当时真的是要气疯了。我不敢告诉老太爷,我怕因为我出了人命。我也不敢告诉他,更不能和他闹,一怕老太爷知道,二也怕他一气之下走了,那时候嫁了人真就没想过要离的。
我就那么一天天忍着,死劲忍着,每天他只要一出去,我就开始想他去哪了,肯定是见草秀去了,再想下去真的恨不得.....我整宿整宿的睡不着,枕头帕子不知道打湿了多少。后来我瘦的厉害,除了肚子其他地方都能见了骨头,怀了7-8个月大的孩子却只有不到100斤,真真的吓死人。娘家人劝我,不管怎样孩子最重要,有了孩子特别是生下个男孩就什么也不怕了,当时我听了劝就那样硬是活生生的熬过这8个月。”
说到这里,师母停了好久,五官渐渐纠结在了一起,仿佛一头栽在回忆里出不来了,我也不敢催,只是等着,等了好久,久到我想要叫醒她。师母终于开口了:“我是在一个晚上生下老大的,在那煎熬的几个月中,我无时无刻不在想怎么赶走那个女人。那个晚上天特别黑,特别黑。连个星星也没有,那个晚上我告诉身边的丫鬟,我告诉她....啊,我不是故意的,不,我是故意的。”说到这里师母已话不成句,离她不过几厘米的我看着她微微颤抖的嘴唇,我也深深陷入那段60年前的夜晚里,她紧紧抓着我的手,冰冷的汗把我的手也浸湿。她仿佛抓的是溜走的岁月,是看不见的回忆,还有那无影无形却主宰她一生的命运。
“我告诉她,叫上几个嗓门大的女人,拿上锣,只要我生了孩子就满村的喊。一定要让那女人听到。我想她只要别太坏应该就会自己离开,就算不离开,也让她吃一肚子气!可是没想到,没想到,她身体这么不好,那天晚上,就真的被气死了,就那么死了,你说她怎么就死了!怎么能死了!”我想那天的事到此也就结束了,也该结束了。没想到,师母接着说:“他怎么忍心,孩子出生连一天都不到,他就要把孩子活生生掐死,那也是他的孩子呀!他怎么就忍心!”
听到这里,我的手连同我的心也如掉入万年冰洞,浑身忍不住战栗。我仿佛看到了,一向温和的老师,得知爱人独自在寂寞,又彻骨寒冷的夜里气绝而亡时,巨大的悲痛和永远看不到黎明的绝望把他整个人淹没。即使这样我也无法想象,一个父亲把罪恶的手伸向自己仅有1天的大儿子是怎样的情景!而孩子的母亲亲眼看到这一幕又是怎样的恨,怎样的撕心裂肺。
师母讲到这里紧紧闭上了眼,不再开口。之后的事,很多我已能猜到,老师也许出于家族的压力,也许出于对儿子的愧疚,也许......总之身是留了下来。之后在文革历经苦难,师母不离不弃。这样的感情也许不如爱情来得轰轰烈烈,刻骨铭心,但是却也如水如空气般深入骨髓,融入血液。只不过,大家心中都有两个结,一个是在那个漆黑的夜里,一个是在那个天还没亮的早上。本以为这结致死方能解,却不知岁月早已把打结的绳子风干,等待着有勇气的人能与它第一次亲密接触。就这样等了好久好久,等到青丝换成了白发,等到子孙满堂,虽没有等来有勇气的人,但却等来了迷途的命运。好在大家都还在,还在.......。
送师母离开后,我把头深深埋在胳膊里,久久不能平静,是无法接受这样的老师么,也许吧,但是我想我更无法接受的是那未知的命运。
感觉有人走近我,静静的坐在我旁边。抬头,有些意外的看到张家的老大。原来他已经被无罪释放了。他拍拍我的肩膀示意我跟上,然后转身离开。在医院的长廊里,他点一根烟,隔着雾霾霾的烟,他抬着头看着我,我仿佛看到他眼睛里泪在打转,看到了他的无措、彷徨、悔恨还有以前一直存在的嫉妒。他像一只战败了却找不到对手的狮子,倔强的不愿低下他高贵的头。
这时的我本是再也没有耐心来忍受他不阴不阳的态度,可是想想他现在的处境,我又活生生把嘴里不耐烦了的话咽下去了。
“知道吧,我一直讨厌你。”他仿佛在自言自语。“本来我不准备说的,这样他一辈子也不能认你。你也姓张吧,可你知不知道你的这个‘张’和我的‘张’出处本是一样。”
看着我迷惑的目光,他接着说:“你以为每年清明我爸带你去上坟,是因为那坟不能让我们知道?嗬,我早就知道,我小时候就知道他差点掐死我,就因为村子西边埋着的女人。他只是想带着你去见她。”
“怎么还没懂?你跟着你妈姓了张,你妈叫张秀珍,张秀珍。”他刻意强调了我妈的名字,我脑中一个吓人的念头一闪而过。张秀珍,张秀珍......
“别怀疑,珍儿就是你妈!”他恶狠狠的说着。“草秀、珍儿,秀珍!”
我脑海中一片空白,震惊的看着张家老大。
“珍儿没死!那老太爷再狠心也不杀自己的骨血,不能让自己孙女姓了外姓。你知道为什么我爸把祖宅送给他堂弟么?因为珍儿是被他送走的!只有他知道珍儿的下落。可是后来回头找还是找不到了,我爸就拜托他堂弟继续找,只有找到了才能真拥有祖宅。这一找就是几十年啊,找了几十年找到一个你妈婚姻不幸又中年早逝的消息,不过还好有你。”
我原来有家人,真正的家人,可是我此刻没有找到亲人的激动与欣喜,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面对他们。
听了这些我无意识问出:“师母她知道么?”说完我才发现我全身在发抖。
无法想象,待我如亲子的师傅师母是我的亲人,可师母与我却有这样的纠葛。我不相信那个陪伴我成长的师母在背对我时,是厌恶或者是仇恨,我能确定的是师母每一次的关心都出于慈爱。
“应该知道,我没有问过,不过既然我都知道的事,我妈她又怎么能不知道,她可能是觉得欠你们一条命吧,毕竟我还在可你的母亲已经死了。多可笑。”说完不回头的往病房走去。
我在后面失神的跟着,旁边的护士高兴地和我说,老人醒了。我这才清醒过来,病房里的老人看着玻璃窗外的我和张老大微微笑了。
这个微笑让我所有的彷徨无错顿时消失,我有血肉相连的亲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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