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提着灯笼，从昭阳殿走出来，远远地看到了站在殿外的你，你墨色的长发高高的束起，昏暗的灯光在你消瘦的脸上投下一片阴影，你静静地看着我，面无表情——连冷漠也不曾有。令我忽然想起许多年前，我第一次见你，我也是这般提着灯笼，一步一步的走向你，然后，擦肩而过。
有人说，人在死前总会想起那些令人难以忘怀的事，我望着眼前这杯毒酒，前尘往事就忽然翻涌上心头。
那时，清奇阁的日子总是快乐而短暂的，老师常常夸我天资聪颖，是可造之才，却又时不时的叹息：“可惜你是女子。”我就歪头一笑，“老师，吴皇后也是女子啊。”这时，老师便不说话了，而是用一种怜爱的目光看着我。
这事情母亲知道了，她似乎颇为忧伤，欲言又止的样子，最终却是郑重地对我说：“你不必去歆羨她，因为你永远都变不成武皇后，但你可以成为上官婉儿。”只是那个时候，我并不知道母亲这句话里蕴含着多少哀伤与无奈，后来我便知道了，母亲知我不可能一辈子待在永巷，便希望我能恢复上官家昔日风华，却又忧我在掖庭为奴，且与武后有灭族之仇。
上元三年，那是我第一次见武皇后。
考核完后，她问我：“婉儿，你可知永徽六年上官仪之案？”
我抬起头来，她目光灼灼，眉眼间有女子少有的凌厉，衣着华美，不怒自威，如月出云，我知道，时机到了。
“永徽六年，婉儿尚在襁褓，不知世事，对皇后并无怨恨；且祖父选错追随，自是政事难测，婉儿从小便仰慕皇后，常听人说皇后惜才，如今得皇后召见，是婉儿之福。”我低头深深一拜。
她宛然，语笑晏晏，“好一个上官婉儿，即日便免去你和郑氏奴婢身份，掌管宫中诰命。”
我从昭阳殿走出来，远远的看到众人簇拥着一个人走过来，那人相貌温和，气度不凡，周围有人悄言，正是前来为皇上贺寿的临淄王李隆基，他只是与我擦肩而过，我盈盈一拜，似乎看到他在微笑。
只是没有想到，多年后，我却是命丧你手，我抚上额，望着一轮残月，月落锦屏虚，还真是有点伤情呢。
母亲说，我出生的时候，曾梦神秤入怀，后来我涉入朝政，深得皇后信任，她便认真地对我说：“婉儿，我并非不懂朝政，上官家既然忠于国家，就切不可做出搅乱朝纲之事，无论是女皇身边抑或……衡量大权。”
公元七零五年。
“终于还是……”，她抬起头来，抚上我额前的梅花妆，虚弱一笑：“婉儿，你……该不会恨我吧。”这个在母亲逝去后，唯一尊我、识我、懂我的人，我怎会恨她，紧握她苍白的手，轻摇头，僭越也无妨吧。
“这一生我对不起很多人啊，以至于快要死了，除了你也没有人愿意留在我身边。”
“我对不起平儿，一手毁了她的幸福，对不起弘儿贤儿，还有那连名字都没有的公主……”
“可我不后悔，也不能后悔。”
我望着她溃散的瞳，尽是沧桑，早已不复当年傲视天下，坐观武周江山的女皇模样，只不过是个缠绵病榻，愧疚前事的母亲罢了。
此次政变由我和太平公主，张柬之一手策划，张家兄弟秽乱朝政宫闱，你……莫要怪我。我默默地伸手抹去她眼角已凉的泪，即使你已禅位，仍是我心里的女皇。
我端起眼前这杯毒酒，细细一嗅，金陵名酒，性温，味甘。不过是徒有流光溢彩的外表罢了，外里奢华，内里肮脏，其实独肠。
武三思也好，李贤也罢，李隆基……我不禁有些恍惚。
李隆基拿起诏书，狠狠掷于地下，神情蓦地冷漠，“上官婉儿，你虽官拜昭容，却勾结韦后，渎乱宫闱，今日不诛，后悔无及……赐毒酒一杯！”
我站在殿上，斜斜地睨着他：“你今日杀了我，才是后悔无及。”
他不语，我亦冷看着那被火舌吞噬的灯笼，火焰上空扭曲的空气像……要燃烧整个昭阳。
晋桓将军也说过一句话，可惜我不是大丈夫，也曾想名垂青史，却没想是以这种方式被人记住。
轻轻启唇：“临淄王，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莫怪留步，因攀桂枝……
我一笑，举起这浮生，饮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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