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恨我长成了你（或你从梦中来）

我恨我长成了你（或你从梦中来）

昨天傍晚天气就又变了，晚上睡了一觉起来，外面的雨滴滴嗒嗒地敲着遮阳蓬，在寂静的夜里分外清脆。不用看表，现在已是午夜凌晨，是正月十三了。我脑海里杂乱的涌出你的点点滴滴，在寂黑的夜里一个人静静地回忆我对你的记忆。我知道我是再也睡不着了。因为今天是一个特殊的日子---正月十三，你的诞生日!

有妈在时，每年今天这个日子都是极隆重的。甚至比过年还要热闹。出嫁了的姐姐们哪怕正月初二已来拜过年了，但正月十三也是必定要再赶回来给你过生日的。就算那些堂姐或老表等亲戚也会凑到今天来给你拜年和祝寿，因为大家都知道你看重生日。你总说人要知道你是哪一天真正做人的，你从哪里来!虽然我一直以为你是小题大作，目的是想人们记住你尊重你。

你好像是1933年出生的，对于我来说那个岁月太过遥远，我无法想像。我只知道你比我大整整39岁，所以我不知道你年轻时的样子。也不知道你年轻时经历了什么。我只知道我生你已老。

你留给我仅有的温存的记忆就是小时候我也不记得我几岁大概三四岁四五岁吧，冬天里你搂着我睡觉，然后拼命的搂着我，把我的两只小腿夹在你大腿之间，然后用胡渣扎我的小脸蛋，然后笑朗朗的说“幺儿子，我的幺儿子，我的幺儿子还是长得好的，随我”。我瞪着大眼睛一脸悲哀的想:像你就惨了，肿眼泡、塌鼻子、大蒜鼻、还有点酒糟鼻，个子也不高也不伟岸。我拼命挣脱你胡渣扎的痒痒的怀抱，你拼命的搂着我。

‌再长大一点，你就教我跟你下象棋，看着我棋艺突飞猛进你不甚得意，对妈说“我就知道这小子聪明的，以后他就是我的希望了”。教我打算盘，九九归一。背《三字经》、《古文观止》、《弟子归》……。练毛笔字钢笔字。给我讲《桃园三结义》《岳母刺背》《精忠报国》《孟母三迁》……。总是“养儿不读书犹如养头猪”、“一箪食一瓢饮，在陋巷，人不堪其忧，回也不改其乐”、“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劳心者治人、劳力者冶于人”“钱财如粪土人义值千金”……。反正是一套一套的。开始还觉得蛮新奇有趣的，后来就不堪其扰甚是讨厌了。

‌你一直对我说“你知道我给你取的名字是什么含义吗？‘鹏’是世界上最大的鸟，要永远记住“燕雀安知鸿鹄之志””。而我脑海里总浮现我在大海上飞翔，张着两支奇大无比的翅膀，真的是鲲鹏了。

‌后来你越来越严厉了，几乎没有笑脸给我了。简直像个暴君。我觉得你是把你没达成的理想要我去替你实现。妈说你是这样的，只疼小时候的孩子，稍长大点你就对我们兄弟姐妹七个高规格的要求。一定要按你的来，你说一不二。我觉得你就是一个封建家长。我要反抗，我要和你对着干。

‌我从奚落、鄙视你开始，我总轻蔑的说你没本事，为何我们家比别人家穷？……，你总是咬牙切齿的瞪着你的大眼睛说“在那个年代我把你们七兄弟姐妹养大，还都送你们多少读了点书，已经很不容易了”。我就会顶撞他“什么年代啊？谁没有经历过那时代啊！怎么独独就整你一个人呢？还不是你犟、不识时务、认不清形势，活该”。他就会气的青筋突爆，而我有一种莫名的快意。

‌记得很多个变天或下雨的时候，你就在床上鬼哭狼嚎的叫娘和骂那些整过你的人。我知道你的旧疾又犯了。听姐说你文革时被批斗的手插到泥土里去。被打的整个衬衫成了一条条布。但我觉得你真傻，不就是要你承认你利用职务之便偷了九百斤粮食嘛，承认就好了啊！这有什么，好汉不吃眼前亏。傻得吧！没有一丝的同情和怜悯。

‌后来慢慢长大学了历史，也知道了一些那个特殊年代的非人环境。但我还是绝对不会承认我理解你的。我那么骄傲，就像你那么骄傲一样。

‌我记得你下雨天你去学校接我的场景；记得你因为我上学远，跟我在学校拖着你单薄而驼背的身躯到处跟我找一个住宿的名额，当你兴高采烈地来教室告诉我搞定了时，我觉得你给我丢人现眼恨不得你赶快离开。

‌我记得无数次我在异省读书时你跟我送米去的背影。看着你负重佝偻的瘦小的苍老的身躯。我知道你老了，被生活折磨的。我不再嘲讽你。但也和你几乎无语。

‌你一生不得志。我最恨你的就是你没有告诉我钱、物质的重要。你满腹知乎者也，但你没有学过马烈主义的“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你把对精神的追求看得太重，然后又魔咒一样的深深影响了我。在物质的社会怎么挣脱得了物质的束缚。物质的社会里只有物质才是评判一个人成功的标准。

‌我知道你努力过的，但我也深知让一个不会劳动的人耕田犁地是多么的难。你原来是一个五体不勤、五谷不分的臭知识分子。我记得你在河床上种了很多地，希冀有一个好收成，但每每都是劳命伤财，洪水一来一切努力都化为泡影，徒付出所有辛苦。

‌你总说“君子坦荡荡，小人常戚戚”、“忧郁成疾”，要我们豁达开朗。你也确实这样做的，老妈用仅有的一只破锅炒菜，你还在旁边手捧《三国演义》大声朗诵，妈妈气愤难耐把书夺了抢了烧了，你不屑地拂袖而去。你大热天的也是要喝滚烫的热茶，然后时事热点纵谈上下五千年。

‌外面的人都觉得你是一个很了不起的人。但在家里在我们兄弟姐妹眼里，没人看得起你。至少我不尊重你。但你毫不在乎，还得意洋洋的说“现在你们嫌弃我，等你们想我时你们会没有机会了的”。

‌我几乎没看到你流泪过。唯独的一次就是文化大革命平反昭雪后你拿到平反书和损失补贴时你号啕大哭、老泪纵横，像个孩子一样。我知道你绝对不是因为拿到了补偿金。

‌慢慢的我也长大了，也越来越像你了。我不再和你抬杠了。我教书时你去学校，我甚至偷偷的去买了肉回来做给你吃，你得意的说“有点良心了”。我还是和你交流甚少。但是我知道你是真的老了。

‌98年洪水后由于很多原因我弃教南下，你少有的没反对我而支持我。刚开始我也没什么钱，我给点钱你你到处炫耀。我觉得你还是物质的。

‌可能冥冥之中还是有父子感应，你生病时我硬是坐立不安，然后奔回去，在那小屋里看着一生坚强、刚烈的你也虚弱不堪、骨瘦如柴，我第一次在你面前肆无忌惮的大哭，你露出胜利者的姿态说“你说我死你都不哭的啊，我还没死你就输了。兔崽子，以后你有得哭的。哈哈哈”。我再也无心和你争辩了。有的只是满满的心疼。

‌刚烈的你文化大革命都没有自杀，但这次你绝决地用一根绳子了断了自己。这是我万万没有想到的。因为你说过你绝对不会用这种方式结束自己的。死都不怕还怕活，你最看不起的就是那些没有勇气活的人。当然我知道其中的一些原因让你觉得你受到了污辱。你是“士可杀不可辱”的人。我只能劝慰自己是你怕我这个幺儿子再离开然后不给你送终了，所以你看我回来了你就绝决的走了。甚至连一句话都没留下来。这很符合你的风格。

‌在你离开后的这么多岁月。我越来越知道你的预言灵验了。确如你所说，在无数个没你的日子我无数次想起你。想起你说的话，想起你坚毅的不屈的脸，想起你不平凡而又坚强的一生。无数次你从梦中走来，静静地望着我，露出胜利者的得意。好像在说“想不想、愿不愿意我们父子坐下谈谈？让我们把酒言欢、握手言和啊？”。醒来我已是泪流满面。我愿意，你已不给我机会了。

‌甚至越来越多的人说我越来越像你了，样子像，性格像，就连肿眼泡、塌鼻子、酒糟鼻，我完全长成了翻版的你。长成了我讨厌的你。我恨我长成了你。但这就是生命的轮回。

‌今天忽忽地刮了一整天的北风，天阴沉沉地、冷飕飕地。好像在悲悯一个人，又好像在号叫一个人。我把眼睛望向阴郁的天，整个的天都是你的脸、你的眼。盯得我无处遁逃。

‌我悲哀地想:我终于长成了你的样子。我恨我长成了你的样子。但我希望来生还长成你的样子。再来和你对着干一次。

‌我知道我没有机会了。我把我所有的一切丟在这忽忽地北风里。让它吹，拼命的吹，吹到另外一个世界的你。我相信你一定感觉到了，不然怎么满天都是你!

‌好吧！就这样吧!

‌……

‌2018年农历正月十三。你的诞辰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