哪有什么胜利可言

《海边的曼彻斯特》是今年我迄今为止看过的最好的电影，没有之一。它几乎全部符合我心里优秀剧情片的标准，叙事流畅、剧情动人、演员的演技超拔、坚固的世界观内核、诚意和深度兼具。
这部电影已经拿奖拿到手软，烂番茄新鲜度96%，影评人评分高达8.9，这是一部被朋友圈遗忘的佳作。
卡西·阿弗来克在里面的表演非常出色，他饰演了一个因为自己的过错失去家庭而把生活决心越活越糟糕、内心空无一物的Lee。他在波斯顿作勤杂工、住很小只有一扇窗户的房子、不和人交谈却容易暴起打架。影片通过闪回的方式，展示他过往的幸福生活，穿播在剑拔弩张而难堪的现实境况中。生活在他哥哥去世，把孩子托付给他监管而发生巨大变化，这意味着Lee要离开波斯顿回到原来生活的曼彻斯特，那个海边的曼彻斯特，那个痛失三个孩子的曼彻斯特，那个他决心远离的曼彻斯特。同时他还面对着一个浑身是刺的叛逆青少年。
人在一个地方受过非常重的锤击，如果有机会，都会想要离开这个地方。过了三十岁而久在外漂泊闯荡的人，谁心里没个极力避开的地方和人呢？都是睹物思人生情，都想眼不见心不烦。
可Lee却是眼不见心仍很烦，他无法原谅了自己的过失，光从事实本身看，他导致了自己三个孩子的死亡，妻子因此也离他而去。最后那场烧毁房屋和他的孩子的大火，把他的心里烧的什么也不剩了。周围人的安慰也不狗血，只是默默地陪伴和帮持着。在影片的末端Lee和他的侄子有过一次深谈，Lee说“我的内心什么都没有了。”“我无法摆脱往事。”正如你所见，他的侄子想劝解他从泥潭里走出来，甚至有隐秘的鄙夷，啊你太懦弱了。可这是无用功，你没法把一个人从虚空里拽出来，没有借力和落脚的地方，后面命途只有下坠和破碎。
我一直有这么一个不成熟的看法，在人生的几十年光阴里，人所遭受的失望和重锤远远多于欣乐和抚慰。似水流年里漂浮起来的不仅有墨绿的浮萍，还有脆如蝉翼的泡沫，泡沫仅有的空间里是人仅有的快乐。很多人都听过这么一个故事，有一头驴非常愚蠢，养它的主人在他的脖子上系了一块红萝卜，来引诱它拉磨或者干别的活，总之不怀好意。那些短暂易逝的欢愉时光啊，不就是那在眼前晃荡、受尽磨难去追求但少有得之的的欢愉吗？上帝把这一切看在眼里，但是却并没有放在心上，可却要散播一些教义或者谎言，诱导你更加心甘情愿地疲累下去。至于偶尔吃到了红萝卜，反而是一个更大的局。
这也是我为什么如此钟爱这部电影的原因。整部电影通过对生活细节的高度关注和呈现，力求去摸索艰难生活背后人心的来龙去脉，淡化了艺术处理反而更加有艺术感，质地上乘。创作者并没有花费特别多的画面去呈现苦难，而是通过展现主人公在泥潭里挣扎的样子，去激发观众还原和想象主人公不幸的经历。我很喜欢这种互动，不把观众当傻子糊弄，也不把观众仅仅当做被表达的对象，而是真正把观众摆到一个平等的位置，互相充分信任而理解，意思我把这个世界搭建好了，一起来玩。当然这也可能只是我的一厢情愿，但很多东西追根到底，都是一厢情愿的产物和结果，因此我并不感觉难堪或者失落。
有专业影评人说，这部电影是一首给失败者的赞歌。看到“赞歌”这两个字，我的心咯噔了一下，不太舒服，那种大快朵颐之际吃饭花椒或者生姜的不舒服。整部电影把Lee的前后生活铺开，在人生境遇陡转急下的这个大背景下，有人和人相互依偎的温暖、有向人心更深处探头探脑的野心、也有着对人生失意者隐秘的关怀。但我怎么也听不见有赞歌在作响，这分明是一只隔空伸开抚摸头颅的手。
坎迈不过去没关系，不要强逼自己了。内心空无一物没有关系，但是不要伪装心里满满当当。人生枯败就枯败下去吧，日夜坐在长水边幻想和等待枯木逢春，也算不得豁达和磊落。
就我所知，在中国这个国家，主流或者说传统的观念都主张“迎难而上”。古代知识分子先要忧国忧民，继而刻苦考取功名，要有“知其不可为而为之”的方法论准备。孔子周游列国前已经预料到这番行动大概会无功而返，是渺茫的希望支撑着他缓慢的游说诸国。现在则有各种精神，“长征精神”、“井冈山精神”、“载人航天精神”等等，它们都有一个共同特征，要迎难而上。没有困难创造困难也要上则更加离谱。我无意指责这种积极的人生态度，只是在巨大的困境面前，不是每一个人都有足够的决断力和胆识去迎难而上。在这个古老和新颖当下相互激烈碰撞的国度里，经济腾飞，生活日新月异，一切貌似都朝着好的方向不会出差错的行进着。有一个词叫“积极自由”，即liberty to do something，一种做某些事情的权限和能力。还有一个词叫“消极自由”，加一个no，语意也作相应的改变，曾在西方盛行过好长一段时间，注意我的用词是“盛行”，言下之意是它将在人类社会中永远绵延下去。所谓的自由，大概是“积极自由”和“消极自由”一个握手言和、努力达到平衡的不平稳状态。就像Lee，他说“我的内心空无一物，我无法摆脱往事。”，而不愿意假装心里还生长着希望，带着假面笑容过活下去，真是勇敢极了。
此时四下无人，灯全关了，我身处寂静和黑暗里敲敲打打这些鲜有人看的文字，回想经受的一些不好的事情，甚至没有勇气对自己说“我无法摆脱往事。”
说到底，一般人缺乏果敢和勇往去完全破碎，大火从身后追上来，人到底怕灼痛是要躲让的。不愿内心空无一物，而对生活里细微的幸福又抱持怀疑的态度，因而陷入了更大的焦灼里。
影片里多次出现海边的画面，片名则叫海边的曼彻斯特。人生虽短苦却长，但好在有大海的辽阔相伴，难受的时候就去海边走一走，它会吞食你的话语和心事，也会在它内心同样隐秘、深澈的地方传来回应。浪花因而永不消退，正如人对于美好和幸福的追求希望，永远不会消退，就像一场大火和高烧。
“哪有什么胜利可言，挺住就意味着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