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到于桂英家的人把她家两扇桐油大门掮了下来,把死人搁在大厅上,拖出于桂英向死人跪拜。另一批人踢破后门,把屋里台凳、锅灶、水缸一阵乱砸,保卫科人员阻止时,屋里已是一片狼籍。于桂英披头散发趴地上给死人磕头,向围攻她的活人也咚咚乱磕。闹了半小时,于桂英把许科长视若救星,歇斯底里央求他:你把我抓起来吧,我宁愿进监牢,这样真会死人的!
张少华神经紧绷掌控着事态进展,到午后,得知那边把死人抬回了家,才彻底松口气。王鹏和姬谦一直陪着他,许科长和民兵营长胜利归来,都夸王主任,姜还是老的辣,于桂英交代,前年曾偷过店里一袋价值八十多块的人参,便当众宣布逮捕她,于桂英筛糠般发抖,人都站不起来了,才把事态压住。王鹏感叹:逼死一个人还不如一袋人参!人啊,祸福无门,唯人自召。张少华看了眼蹲在一旁的闵见智,对大伙说:闵见智这怂腔,吓得尿个尿还在发抖呢。姬谦晓得他对闵见智憋着一肚子火气,打圆场说道:你见过那个男人尿完后不抖几下的?屋里人一齐笑。
腊月初,公社号召干部参加冬季劳动。任书记规划三年完成五纵五横,既开挖河道解决水患问题,又用石子硬化河堤路面贯通全公社交通,一举二得造福于民。因钱正英刚代理大队书记,陈俊堂建议姬谦到本大队开河工地为新书记助助力,捧捧场,还让他厂里贡献十只猪的肉。二哥不放心姬谦,第一天傍晚就拎了桶米酒来工地查看他们住宿的工棚。工棚是用毛竹搭的三角架,一人一手高,七八米长,两边镶上稻草,地上铺层干泥,再放层厚厚的稻草,上面铺被褥。二哥把十几个工棚都检查了一遍,边整边说:针眼大洞,盘篮大风。一群人跟在后头看,荣莹十分羡慕有这么一位哥哥,陈俊堂说:姬谦是姬家的国宝熊猫,二哥捧手里怕摔了,含嘴里怕化了。他来参加劳动只能装装样子,在生产队干活也只会散散猪灰,除除虫,跟女人屁股后头捆捆柴。
二哥走后,陈俊堂惦着他带来的米酒,姬谦见有二堆用剩的树桩和竹梢,提议开个篝火晚会为他饮酒助兴。当陈俊堂拿着酒壶和碗筷,指点阿六头捧一盆剩菜过来时,篝火已熊熊燃起,一圈围了公社宣传队五六十个年轻人,姬谦还为他准备好了一瓶萝卜干和一杯花生米。陈俊堂见了大喜,大笑道:知我者姬谦,风流者姬谦也,虽这白菜炒肉丝不见丝丝肉丝,篝火米酒,冷月西悬,山影绰绰,此景此情何处可觅?喝酒的过来!有位小伙子自告奋勇清唱《打虎上山》为各位助兴。荣莹披了件军大衣,举着根树枝,枝头挂个吊子,伸到篝火烫酒,火光照得她满脸通红,酒吊冒出白雾,咝咝作响。小伙子唱:今日痛饮庆功酒,壮志未筹誓不休……女孩看小伙子,小伙们看荣莹,陈俊堂边打节拍边捻炒花生搭老酒吃,姬谦欣赏到了一幅《美女篝火烫酒图》。
年轻人唱歌的唱歌,跳舞的跳舞,陈俊堂三碗老酒下肚,兴致更高,走到篝火跟前,摆摆手让大家静下来,火光一跳一跳,晃出一张陌生脸蛋儿。陈俊堂左手叉腰右手挥舞着即兴演说道:我们江南,素有烟雨水乡之称,但历史上水患不断,我们因冶水有幸相聚,大家都知道大禹三过门而不入、李冰父子开凿都江堰、白居易苏东坡治理西湖的故事,老百姓为什么会永远记住他们?因为水是我们生命之源,文化之源,文明之源。古代豪放诗人仰天长吟,“君不见长江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还”;小资文人吟水,“寒夜客来茶当酒,竹炉汤沸火初红”。毛主席说,水利是农业的命脉……姬谦喝了碗热酒,也为陈俊堂助兴:我吟首词,看那句最合今日场景……今宵酒醒何处?杨柳岸,晓风残月。大家一致公认“今宵酒醒何处”最合陈科长肆意狂饮式样。篝火晚会持续到了深夜,直至所有树桩变成了一堆红炭,年轻人仍意犹未尽。
次日清晨,太阳尚末升起,荣莹走出草棚,见大地染了片片冬霜。稻草上落了枯黄的白,树枝树叶盖着层青白,古朴凄美,发黄的草地顶着玉屑般细霜,几只麻雀在觅食,草尖留下杂乱的丫迹。荣莹踩踏枯草薄霜,脚下发出轻微的咯咯声,心里莫名其妙生出谈谈忧伤。漫步河边,搁浅在河滩的小木船上也凝着层薄薄白霜,用指甲轻轻括聚,白霜一会就化作了晶莹的水珠。
河面上白鹭声声,荣莹抬头观望,看见姬谦站在山腰下朝她挥手。自从姬谦搬到了街上,荣莹三天去两头,不仅仅为陪伴匡敏,姬谦身上有种东西吸引她。尽管没听人议论过他的过去,但一个大学的年轻讲师沦落回家种田,肯定有曲折离奇的经历,那种滋味一定不好受,他从不渲泄自己的情绪。他的平民思想深入骨髓,老家隔三岔五常有人寻他帮忙,大多数是邋里邋遢种田的农民,他从不嫌弃,总耐心周到接待他们。他能秉持公正,尽管很厌恶于桂英热昏妄语,私下仍一针见血指出老王主任那帮人对她耍了官场小手腕,甚至怀疑那袋人参的真假,人有时会和光同尘,也活该于桂英倒霉。他那任性的小师妹兰兰养病那阵,她们和匡敏仨常一起捉弄他,他总表现一脸无辜样子,说女人多情善变,欢喜拐弯抹角放烟幕,而且泪腺发达,男女思维不同,好男不和女斗。他还山花烂漫般向丁先生学了几招厨艺,常会应个景儿,烧菜给她们品尝。他的儒雅和柔情甚至滑稽都与众不同。
姬谦是受陈俊堂委托上山为年轻人继续开篝火晚会查看柴薪去的,荣莹听了说:真是个老顽童。姬谦笑道:陈俊堂不仅是个吃货,肚里藏有真东西,江南多才子,高手在民间。荣莹突然想起了旧年二人捉弄她的情境,说道:也藏污纳垢!荣莹小蜜蜂似的蛰了他一下。姬谦没有接她话头,见她括弄白霜,和她开玩笑说:冰是水之魄,雪是水之魂,霜是水之灵。荣莹说:什么魂啊灵的,霜是露变的吧?姬谦说:雾在零度以下便结成霜,霜雪虽形成原理相同,但形态不同,霜是针状和扇状,雪是六角状。太阳升起,霜便会化仙而去。荣莹说:话到你嘴里就成了美,原来绝早上山研究霜的形状去了。
俩人沿河岸散步,荣莹想和他聊聊心事。她是公社唯一提为领导的知青,是知青的典范,重点培养对象,但处境却十分尴尬,虽是班子成员可不是国家干部,而且是政治需要。申请上大学,因女知青干部稀缺,领导让她再等等。如果现在申请返城,组织上也未必批准,还违背扎根农村的初心,即使回去也只能当工人,一切都得从新开始。如继续留下来,前途又在哪里?
这是一条方圆百米的原始河泊,河滩散落着几条木船,河水清澈见底,水草隐现,河面升起了薄雾,被刚透出的半个太阳映得缕缕丝丝的红,二只白鹭飘翔其中,靠山翠绿的權木丛中歇着几十只白鹭。荣莹被这世外桃园般美境感染,被嗄嗄嗄的鸟声惊悸,她改变了注意,没讲那沉重话题,而是告诉了姬谦一个极其隐晦的秘密。荣莹从小到大从来没做过梦,不知做梦什么滋味。姬谦以为她开玩笑。荣莹说:我可从来不骗人,起先我母亲也不相信,小时候常听同学讲梦里情景,回家问我母亲,头几次她也没当回事,后来问多了,母亲才和我讨论,确信我说的真话,交代我千万别告诉任何人,别人会以为我撒谎,即使相信了,也会认为我不是正常人。你是第三个晓得的人。姬谦信了,他收藏了一个秘密,同时收获了荣莹一生的信任。人与众不同,要么被视作天才,要么被贬为怪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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