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候老头子还活着。那是一个多么倔犟的老头子啊,家暴——打她,也打孩子,就连门口的老母羊因为肚子饿,叫的声音太大也被他打。他打母羊的时候特恐怖,把羊脖子的绳子提起来,两条后腿着地,勒得脖子咕咕叫,然后暴风雨一样招呼到它身上。
这个狠心的老头子啊,打牲口朝死里打,打老婆孩子也是不留余地!家里人都对他又恨又怕,觉得他就是一个活阎王。
只有老太太知道,他是一个命苦的男人。他自小父母双亡,被邻居收养,被苛待到成年后,挨的打数不清。长大了,他娶了流浪的她。他对她疼爱,但稍不顺心就拳脚相向。他把深埋在骨子里的对这个世界的仇恨,都加诸于她身上,挨打是家常便饭。她想死,想跑,但耐不住他的苦苦哀求。
他说到底也是一个深情的人。他勤劳能干,心地善良——除了家暴外。
但孩子不想被打。他们不理解他这种变态的关爱。他们都想着逃离。一个个结婚后,都很少再回来。他们怕他。家里只留下冷冷清清的老两口。
后来,老头子得了癌病——喉癌,吃不下饭,白天还坚持下地干活,夜里疼得从床这头爬到床那头,哇哇叫。家里没钱看病,她只能去买大量的止疼药给他吃。刚开始吃了轻点,后来不管用了,他还是每日疼得满地打滚。
老太太急坏了,去找儿子商量。大儿子眼泪哗哗流,哽咽着说:“开罐头厂赔了三百万,现在我被债主追杀……”
她去找二儿子。二儿子低头,喃喃道:“我媳妇病死了,欠了一屁股债。现在这个拐骗来的南方婆娘,需要每天好酒好菜供着。小芳(前媳妇)生的孩子都上学,都要花钱。我窝囊,没钱啊!”
她去找三儿子。三儿子苦笑道:“娘,我刚结婚,你给的家底没数吗?我自己还欠了一屁股债,只能去广东打工了。我们离开后,孩子们请你给帮忙看着吧!”
一分钱没筹来,老太太哭着回到家,老头子也跟着哭。当年铁打的汉子已经哭不出声来,只是眼泪哗哗流,一只手艰难地捂住脖子。他的脖子里面,被癌细胞塞满了。他饿,却吃不下东西。他不再要求治疗,只是每天每天折腾自己。他爬着去大门口打羊,被母羊一蹄子踢倒了。老太太慌忙去扶他。他抬手想去打她,只是手臂没有力气,只能软软垂下。
老太太吓得哭,低声骂道:“死老头啊,到死你还是折腾啊!省点力气不行吗?”
是啊,他折腾,故意折腾,一来想快点耗尽身体里的能量,二来不再给老伴留念想。他没有声息地骂她,面目狰狞,但眼里却全是温柔。倔犟了一辈子的铁骨铮铮的汉子,最后却要毫无尊严地死去吗?
儿子们来看他,说着安慰的话。他忍着巨大的疼痛,仔细打量着他们,像将死的老牛似的,把一生的挚爱都满含在目光里。他们都长大了,他也放心了。儿子们哇哇哭,都说没钱给父亲看病,请父亲原谅!
三个儿子都说要去南方打工,望老父亲好好活着,等他们挣来许多许多的钱后,回来给他看病——也许那时候病就好了呢!
他微笑着点头,示意他们都去吧。他没事,身体好着呢。为了证实自己身子骨强壮如牛,他打出一拳,生生把门口的老母羊打得半死。儿子们冷笑,心寒,嘴里却说着:“我们放心了。你好好休息吧!”
等儿子们出门后,他“扑腾”一声摔倒了,像一个垂死的老将军,已经耗尽了生命中最后一丝尊严。他的战场失去了,他的敌人失去了,他活着的意义也失去了。他已经以铁骨铮铮的模样活得太久了,他地下的父母多次喊他回家吃饭。他像一个婴儿一样蜷缩成一团,向老太太艰难地伸出手臂。
老太太哇哇哭,叫着:“老头子,你不要死!别人都不要你,可我要你!我不怕你打我。你一会不打我,我就皮痒痒……”
他笑了。伸手拭去老太太脸颊的泪水,竟然出声说:“一辈子,我都喜欢你……”
他脑袋一垂,像一个婴儿似的,死在老婆的怀里。老太太哭啊哭,哭地邻居都来看,都动情地说:“大奶奶,大爷爷已经去世了……”
“不,”老太太含泪道,“他怎么会死呢?刚才他还一拳头打死一只羊呢!”
邻居说:“大奶奶,他打死羊是在丧事上用呢!”
儿子们都不相信他爹死了——确实啊,刚才他不是威风凛凛地,一拳头打死一只羊吗?
发丧时,儿子们哭得稀里哗啦,嘴里念叨着:“爹呀,我们还没有孝顺您呢,您怎么就走啦?您忍心撇下我们哥几个?……”
老太太目光直愣愣的,不哭也不笑,魂儿像走了似的,除了眼睛累了会眨巴眨巴几下,仿佛一尊座雕。
老头子五期刚过,村里人都说,老太太也去了。临死前,她要求和老头子合葬。儿子们咬牙切齿地反问:“您被打了一辈子,还没被打够?”
老太太咧着干瘪的嘴唇笑了,“习惯了。我喜欢你们的爹!他一直爱着我,爱着你们啊!”
儿子们不信,眼看着老太太合上眼,微笑着,安静地走了。他们才鬼哭狼嚎起来,“娘啊,你咋走了呢?儿子还没有孝敬您呢!您忍心撇下我们哥几个……”
说得跟说给老头的话一样。她的魂魄轻飘飘飞起来,恋恋不舍地绕着儿子们的头顶飞,绕着房子的周围飞。她微笑,安详地说:“孩子们啊,你爹是真的爱你们啊!”
远远的,老头子从那头飞过来迎接她。他温柔地笑着,喊着:“死老太婆,你不好好守护孩子,这么早就来啦?”
她说:“是啊,人间太冷,我还是来找你啦。你还打我吗?”
“嘻嘻,打不动了。走吧,回我们的新家!”
老头子牵着老太太,轻盈地飞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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