匠人系列

作者: 林炳根 | 来源:发表于2023-02-18 11:35 被阅读0次

    木匠

      黄金钗的家在寨坂。

      寨坂的门前有一条大溪,为晋江的上游西溪。西溪被很多人惦记,包括流经白濑寨坂的这一段,这一段溪流将被很多人书写。在不远的将来,白濑水库大坝将在离这里不远的地方耸立,而停留在历史记忆深处的古属湖头八景之一的“白濑溪声”离这里也不远,一直以来都没有被人忘记。

      来安溪采风的贵州作家赵剑平写过《西溪有竹》,西溪给他留下竹的身影,而同为贵州作家,《山花》杂志主编李寂荡在另一次采风的饭席上,谈起文章的细节,他说一篇好文章不能没有细节,否则就像木匠打造一张桌子一样,光有桌子的轮廓,没有木材的肌理,更没有岁月的包浆,这是一点小闲话。

      寨坂之行,我们还真不是冲着建设中的白濑水库大坝去的。我是想去拜访一下黄金钗。黄金钗是一个木匠,一个从二十岁开始入行至今四十五年的人,仅凭这一点,我就有几分好奇,一个乡村木匠是什么样子,他的从业经历有什么故事。

      关于金钗的事,或许稍显平淡,平凡人平凡事,无数这样的人,甚至连名字都不被我们记取。事实上,我似乎更感兴趣的是他们父辈的事。他们的父辈并不从事木匠工作,而是因水而生,因水而活。这不得不提起,我对寨坂的另一个印象。

      不知道若干年前的哪一年,我经湖头到剑斗的湖剑公路走,我看到傍着溪岸的火车,笔直公路的两旁,郁郁葱葱的森林及沿路的村庄,经过寨坂大桥旁,一个小村落座落在溪岸边,一块平畴的三角洲小平原,沿着河岸的房子,有树有竹,黑瓦白墙,极精致极美的小边城,我没有逗留。寨坂类似边城的美景,却印在我的脑海里,就此到寨坂走走,我十分愿意。寨坂村的周牵连先生还邀我到木匠黄金钗家走走,更中我怀。

      金钗父辈那一代人的故事,不是我此行的重点,或者故事只是个轮廓,没有木头的纹理和岁月的包浆。金钗的父亲是个竹排工,以放竹排赚工分,凭此为生,贴补家用。放竹排这个行当,伴随着西溪水道渡口而生,在数百年时间里,见诸记载不多。但金钗父亲为生计,甚至农闲间隙,远走德化、尤溪、永泰等地给人放竹排,金钗一同前往,开启了他后来的另一种人生。

      金钗没走父辈的路,具体来说,他的大半生,最重要的身份只有一个,一位在乡村行走的木匠师傅。1989年,二十岁的他初中毕业,家中兄妹繁多,为生存计,他和父亲远走德化给人放竹排,而他似乎志不在此。在放竹排的短暂日子里,一次与当地人攀谈中得知,德化那边有人在招木匠学徒,在问是否有人愿意学。并不习惯水上生活的金钗,更愿意在陆上行走,做此干活,给人当木匠,换取生活费,人家还尊称为师傅,一日三餐有人伺候。上世纪七十年代未,德化木材遍地,盖房子以木材居多,盖房子的师傅做的是大木,上梁安门,墙板用的尽是木头,不像安溪盖房子,以夯土为主,因为木料易得,木构房子多,德化木匠较短缺,也有活做,他开始拜师学艺从学徒做起,在德化与师傅一做就是十二年。

      木匠的初衷为养家糊口,当年的手艺人也较有体面,长年在外,不在从事稼穑,从此抡斧劈木,曲尺墨斗与之相随。1992年,金钗已婚,从德化回安溪,左邻右舍有人请他帮忙打家具,以零碎短工为主。回到生养的寨坂后,他尝试种茶,甚至种茯苓,到附近乡镇挖过煤,都不太适应,时间也短。回到熟悉又陌生的寨坂,有了妻小,在谋生压力驱使下,延续老本行,更换了新设备,周边乡镇请他建房子做大木的较少,他寻思着在家里打家具,改行做桌椅柜子等实用家具为生,转做细木活。当时,手工制作,效益不高,刚好隔壁村有人要出售一台二手电刨机,他花了500元购得,开始打家具营生。

      两千年左右,随着装修行业的变化,金钗开始做吊顶,延续至今,一晃眼四十余年过去,从二十学艺到六十有五,人生在曲尺与墨斗中消耗心力,也凭着勤勉与韧性,始终不离手中的斧头,推动一家前进,为此发家致富。如今,金钗的子女并没有接续他的手艺,他有点做不动了,工具箱堆砌在墙角,越来越少翻动了。就像当年,他不想和父亲一样学放竹辈,子女在茶室里经营着另一种人生,走得比他更宽阔,更舒坦。只是在黄昏夕阳中,倚在家门口的一段泊墙边,沏上一泡铁观音,望着那堆生锈的锯子、钻子、刨刀,那把不在锃亮的斧头,还有墨斗曲尺、装铁钉的箱子等等,不愿意拋弃,就像舍不掉的身份符号,还有一丝感情。

    表匠

      在安溪,我碰到一个修表匠。

      五十上下。

      斯斯文文,穿着得体,不像干体力活的,像坐在办公室的体面,关键是他钱来得快,来得比我快,也比我多。只要他的小推车一出去,就有钱,手头没断钱过,一天下来,三两百块不成问题。

      他姓甚名谁,不重要。在繁华的中闽百汇门口摆摊,撑一个大雨伞,从旁边的老住户处拉一条电线出来,插上电风扇,开始一天的营生。

      按说,修表这种手艺活,生意不错,但没人愿意学,包括他的儿子,儿子不干,没兴趣,儿媳想学,却学不了两天,收徒授业的事,就这么搁着。他想教,年轻人不愿意学,热情不高,乏人问津。还好他的身子骨硬朗,眼睛不花,眼睛花了就有问题,就揽不了这种瓷器活。就像现在的年轻人,不喜欢打铁,火花四溅,乌七八黑,浑身像泡在雨水里,钱不好赚也不难赚,一年四季都有忙不完的活,只要手艺在,就有钱。

      修表匠技艺一流,价钱合理,几十年下来,他对几十年如一日的坚守体验特别深,职业习惯风雨无阻,也让他结识很多老主顾,像老朋友一样。但也有闲空的时候,所谓的闲空,就是每天,他觉得有些入账了,可以歇一歇,或者确实累了,停下来,不急,关上摊位,所谓的摊位,就是一个小玻璃厨,安上几把小锁,把抽屉锁上,到旁边的老相识处,喝一盏茶,就这么乐着、闲着。他小摊上的玻璃厨,特别是那些小抽屜,里面的大大小小花花绿绿的小盒,有些意思,有几个像文具盒,锈迹斑斑,里面塞满了各种各样的零件,成千上万种小零件,他都心中有数,根据客户所需,找到客户所求,真正找不到,还可以联系厂方,帮忙寻找。就此,他认识了各种名表,上至几万块的名牌,下至百把块或小几十的电子表,他见多了。

      但我不想叫他修表匠。

      我更愿意称呼他为手艺人。

      有一门手艺,虽说不上多大的绝活,但确实给人方便实惠。很难想象一个地方,没有这些手艺人,生活会有多大的麻烦。以前的农村有各种各样的手艺人,城市的大街小巷也很多。他们干得都是个体活,方便了农村城市,维持了某种运转。修鞋摆摊,量体裁衣,打铁补锅,开门换锁等等,行业芜杂,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状元。

      时下,修表匠有一种青黄不接的危机。修表匠说,全县城做他这个行业的,只有五六摊,都上了年纪,有眼花的,还有技术不到家的,没有年轻人学,继承是有点危险,让铁匣子生锈,好像也是一种必然。比如旧电影院旁大榕树下的打铁铺,全城仅此一家,他们是老相熟,他想给把钝了的锄头加点钢,搁在那里,三四个月了,都没动。老朋友忙,没空打理。打铁的行当,更没人愿意学,只有他一把老骨头,又要淬火成型,又要拉风箱,又要抡铁锤,三头六臂忙得团团转。确实打铁的行业辛苦,粗壮的胳膊,褐黑的脸膛也不雅观,形象不好。

      老手艺好像也沦落到,让人观望的份。

      修表匠好像还有存在的理由,还有人使用手表、闹钟的习惯,而不是整天看手机、看电脑或听大街上教堂钟楼的报时。似乎也总有能工巧匠,就像修表匠,手不能抖,要夹起比头发丝还细的油丝,手艺像机械表的零件一样细密,让人叹为观止,也让好事者,驻足观看。

      修表匠或许是幸运的,他还不老,还能寻找继承人,或许有一天,他真得能找到。

    笔匠

      张才枝是我的蓝田老乡,曾同属一个生产大队,上世纪九十年代初蓝田水库建设,他们的角落作为水库移民移居县城蓝跃街,今清溪大桥桥头建有蓝田馆。

      才枝于我不熟。

      但小时候,约上世纪八十年代中期,我上小学时,在蓝田圩日市集时,见过拿箩筐卖笔的当地人,买过笔。卖笔的人可能就是张才枝,那么很早,我们就见过面了。

      才枝制笔于今不下五十年,有做一事终一生之谓,推其祖上,更是制笔世家,远溯明嘉靖年间,制笔时间很长。

      才枝制作的胎毛笔,曾相传于圈子里,身边的朋友,有人就找他制作过,县城就他一家制作毛笔,文益笔庄在书法圈里,时有耳闻,他制作的小楷笔,一笔可写一百五十个小字,字细如发,可写罗盘上的小字,可见他的制笔之精。

      才枝我认识他时,他已有白发,白乌相间,清瘦的脸上,没有更多的言语,这是近些年的事,每每年底文化下乡,书春联的铺子上,他濡笔铺纸,忙前忙后,穿行于人群之中,只知其人其名,是同乡,没有更多交集,他是安溪的制笔者,仅剩一家,为安溪的书画圈所熟知,他是蓝田毛笔制作省级非物质文化遗产传承人。

      张才枝忙于制笔,无暇顾及他人,也不擅于宣传,知道他的人并不是很多。我来到他的文益笔庄,他的儿子接待我们,泡茶之余聊起制笔之事,他儿子说道他们制笔之久,长年伏案之劳,他说看我母亲,背都驼了,我心生一酸,岁月的苦楚,没有让制笔之人大富大贵。才枝来了,制笔之久,坚持不易,从何说起。

      下礤的田九礤的竹。下礤的田多,下礤角落就是才技的故乡,田多人少,生产之余,家家户户做毛笔,曾经是他们的辉煌。当年,泉州某皮革厂收到几领黄鼠毛皮,知道蓝田有人制毛笔,给村里写信,让他们去泉州领毛皮,信寄到村里,大家忙于生产,也无人关心一封信的事,信被搁在村里两年,后来听泉州同行说起,才知道有这个事。

      九礤的竹多,蓝田的另一个村子,在朝天山下。蓝田盛产竹子,听说进德村就是从箭竹的名字雅化而来的,进德盛产箭竹,坚硬直挺。才枝为制作毛笔,上朝天山砍竹子,作笔杆,而在烟煤电气不普及的年代,别着番薯干上山打柴砍竹子,在我们听起来像神话一样。朝天有一地名叫火烧山,听一老农讲过,古时朝天山有天宁岩,住僧生火做饭点火之用的火信子绑在一老狗的尾巴上,让它到村里点火,有一次风过大,不小心点燃山火,后来过火处那片山林就叫火烧山,以示铭记。朝天山还有一处地名叫苦竹坑,据说出产蓝田最苦的竹子。总之,才枝为寻找笔杆,在朝天山进进出出,背着竹子,这是他成为笔匠的初年,也是他人生记忆的开始,那个年代的开始。

      才枝因为蓝田水库建设来到县城,初来乍到,他到安溪原商业宾馆的旧汽车站摆摊卖笔,一大上午卖不到两根笔,在生活困顿下,同为移民的村里人纷纷转行,而才枝坚持了下来。他也尝试去收头发,赚点生活费,曾有一次到外地,可能他收购稍为高价,触及当地人利益,遭受一掌掴,他愤而之下,始心如一制笔,制笔的乐趣,在于与一些较有趣的灵魂在一起,他开始与书画文艺圈结缘。

      与文艺圈结缘的才枝,稍有顿悟,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活法,而这些年的坚持,也让他在圈子里稍有所知,蓝田的书法家张东辉、徐东树自然是他的朋友,也帮他们制过笔。交往的书画家中,如吴乃光为他题写笔庄名,百岁老人陈祥耀喆盦,泉州书家周焜民等也为笔庄留下墨宝。安溪排演高甲戏《延安颂》专门找他订制大笔。而才枝的孩子,也子承父业,在制作过程中,也在网上售笔,并欢迎到笔庄制笔体验。

      笔匠张才枝的文益笔庄将风生水起,坐在桌案上的才枝拧亮小台灯,取出一大一小的两支笔,拿起刻刀,片刻工夫,一刻“福建省非物质文化遗产,行云流水,文益辛丑年夏制”,一刻“某某先生恵存,张才枝制,辛丑夏”,笔力精到传神,刀法娴熟,操千管而工,制无数笔而神。

    刀匠

      认识老王乃通是近十年的事。

      在这几年里,发生了很多事。老王先是退休,后卸任安溪县书法家协会主席。在他即将归隐江湖,含饴弄孙之际,他连续出了两本集子《王乃通印存》《悠然斋篆刻》,汇集他大半生精力成果,后又致力于编选《茶韵·墨香》,前两本集子,涵盖人口文化宣传、泉州十八景、中国十大名茶等内容,后一本集子编选先君王伯兰撰写的茶联:“陆羽一经堪作圣,卢仝七碗欲登仙”,邀请全国百位书法家撰写同名茶联,结集成册,在王伯兰百年诞辰时出版,孝心可鉴,这不仅为安溪茶文化留下浓墨重彩的一笔,也是茶乡的一段佳话。

      而我想从老王身上拎出几个词,作为他的标配。比如书香世家,书法家、美术家、篆刻家等。按他的话讲,他有点不务正业,本是美术科班出身,本应好生画画,却把精力用来搞书法,篆刻尤勤,治印数十年,独树一帜。

      而不懂书法堂庑,鄙陋如我者,却觉得他的字好看,辨识度高,大快人心。爱他的人,自然爱屋及乌,他是那么容易接触,那么真性情,有事求助于他,不说有求必帮,却也肯为朋友两肋插刀,尽心尽力,认真对待朋友的事。

      他篆刻的成就,似乎更大些,方寸之间,更见他的性情、筋骨、温度,我不敢引他为师友,人家可没同意,但我尊敬他。人与金石能擦出什么火花、亮光,我说不清楚。金石在他手里,变幻万端,铁划银钩,力道、门派、师承我不懂,不懂有不懂的好处,或说无知者无畏,可以乱说一通。

      与老王交往多年,他的形象却镌在我心里,他为人谦逊、热情、古道热肠,半灰半白的银丝,瘦削的长脸,灰色的马夹,有些凌乱,更有几分潇洒,他就是安溪的一个刀客,在安溪江湖纵横几十年,时常见到他飘逸绝尘的身影,他不高冷,也不是不食人间烟火。最近他忙于一组二十四节气篆刻,见诸大报大端,而我永远期待他的下一组作品。

    篾匠

      在月光下剖篾的人走了

      在雪天院子里剖蔑的人走了

      从酷暑到严寒

      在煤油灯下剖篾的人走了

      从茶山里走出

      穿过几片竹林的人走了

      戴着老花镜还在剖篾的人走了

      在教室里剖篾

      簇拥着孩子的老人走了

      一辈子剖篾的安溪老人走了

      一位剖篾大师走了

      陈清河,中国藤铁工艺大师。2020年3月3日,突发心梗辞世,享年80岁。他被尊为安溪藤铁家居产业的鼻祖,对安溪藤铁家居产业的发展作出呕心沥血的贡献。很多网友纷纷表示敬意。安溪楹联、诗词界朋友创作作品追忆缅怀,述其高风亮节的一生。朋友圈里黄某留言,说某次去厦门拼车,车上遇到陈清河大师,见识了大师谦逊俭朴低调的为人。此前,到过他的工作室,听到大师中气十足的讲解,介绍安溪藤铁家居产业近半个世纪的发展,声若洪钟,声情并茂。如今大师杳然,让人惊谔。陈清河大师一人带动一大产业,功不可没。晚岁为重振安溪藤铁家居产业,在安溪华侨职校创建全国劳模创新工作室,不惜残年,带徒授课,薪尽火传,尽情燃烧,发光发热,德以齿齐。祝大师走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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