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陵旧事:浮世清欢(番外)

作者: 野鸡凤歌笑孔丘 | 来源:发表于2018-10-05 21:01 被阅读11次

01

北风一起,冻得人直跺脚。太清寺外远处跟来的内侍交谈瑟缩着,看着阶前等候了半个多时辰的宫人,他裹着宫衣,挎着个包袱,低着头一声不吭立在那里。

“这宫中的姜公公上次来还是盛夏,从日头高照到日薄西山,那衣衫湿的透透的,这回寒冬又站了半个时辰。”当值的小童们窃语道,“这到底是谁这么大架势让这宫里的人等着。”

“嘘…这里住的是先皇的公主,之前因为太后病殁来太清寺为国祈福,后来又为先皇守孝,来了小八年了…”

说话间一侍女碎着步子,对着姜总管深深施一礼。往里引路。自从成帝驾崩以后,姜贺总共来过太清寺三次,前两次这正主都闭门谢客,这次终于得以相见,他提着包袱快步上了台阶。

姜总管进了禅房,只见一素服女子端跪在蒲垫上,宽大的衣袍遮住她的身躯,她没有回头。姜贺揖了一礼,跪在身后半步,小心地把身后的包袱打开,躬身轻轻向前一推,里面放着一枚流云胡蝶钗,一对合和如意扣,均是上乘翡翠。苏锦欢瞥了一眼,那是她封为四公主时候的赏赐。

02

那时她还不是四公主,是东陵三公主。苏锦欢知道自己的父亲不喜欢自己,一直都知道。她出生的时候,他还是个名不见经传不受宠的落魄王爷,夺嫡之路上他带着一支零散的军队被其他藩王追的四下奔逐,既没有后来的雄狮百万也没有登基后的荣耀加身,谁也没想到这么一个没有家族势力和帝王扶持的挂名王爷能起东山,成帝每次看到她就像看到了他那段最艰辛狼狈的日子。想想也是,任哪个骄傲的人每天对着自己当年的落魄的见证也不会有好心气,更何况他是帝王。成帝本来有三个女儿,登基的时候活着的就只有她一个,可怜她的姐姐们没能等到他君临天下便在战火纷争的颠沛流离中去世了,她的母亲李氏本是个性子懦弱的低阶官家女子,不适合母仪天下,也掌不了凤印,更对乱世中他岌岌可危的皇位没有帮助。于是他便封了大族王氏嫡女为皇后。

那个女人,从见她的第一眼起,苏锦欢就知道,只有这样骨子里散发着气度高华的女人才适合陪她的父亲坐看江山万里。

虽然成帝忙于政务无暇踏足她们的寝殿,但她已经习惯了和母亲相依为命,战火纷争的日子里,除了几个背影,她也并未多他说过几句话,哪怕那是她的父亲。

就在她懵懂的以为终于可以开始安稳的生活的时候,旧疾缠身的母亲没能熬过那场冬雪。李氏离世时,成帝正在亲自慰问南方受雪灾的灾民,空荡荡的宫殿里只有她们母女两个。

孱弱的病躯蜷缩在病榻上眼泪在枯黄而干涩的眼窝中打转,攥着她的手说,“我的儿,娘走以后,你万要照顾好自己,宫中规矩繁多,凡事不可任性。”

她的眼泪扑簌簌地落,不停的呼唤着阿娘。李氏的脸上黯淡无光,剧烈地咳嗽了几声,气息在胸腔兜转,仿佛耗尽了她所有力气,良久,她突然抬起了垂下的头 “他是你父亲也是皇帝,你,莫要怪他。”说罢,又攥住她的手。

苏锦欢拼命点着头眼泪顺着脸颊大滴大滴地落在床沿。怎么会怪他呢,那时她还不明白帝王家的含义,他还没有将她放弃在冷宫数年不闻不问任人欺凌。也没有随随便便将她的位子抬了送给他喜欢的孩子。

03

正德十三年。冯贵妃的四公主生辰之际,因公主不喜宫殿拘束,成帝在御花园举行赏花夜宴。

宴会上,人人都称赞四公主三皇子兄妹情深,那衣着粉杉的玉雕小人嘴巴一噘,嘟囔着“为什么叫三哥为三皇子殿下,可偏偏叫我四公主殿下呢,我和三哥有共同的母妃,应该是一样的,父皇你偏心!要我落于哥哥后面。”

这六岁的小人儿自己绕不清这个辈份儿,掰着手指头,头上的瑾花发钗上忽闪着红宝石的光芒。肉团子似的小脸上紧着柳叶眉,杏眸灵动,成帝看了哈哈的笑着,拍着椅子的手柄招呼她过去,一把把她抱起让她坐在自己的腿上。

旁边的太监忙帮忙搀扶,却见成帝一挥手,示意他们退下。他拿着番邦新进贡的瓜果逗着怀里的小人儿,“绣儿若喜欢,朕便让你也做三公主,和你三哥一样如何。只是莫再叫朕的绣儿说朕偏心你哥哥。”

那小人儿什么也不懂,只是听了便欢喜的很,嘟着嘴在皇上脸上啵的亲了一口。“父皇说话算数!”然后忙把自己的小手飞快的塞进一下成帝的大手里击掌为誓,逗得周围的宫妃也掩面轻笑。

底下的言官张了张口,最终还是没有说出什么来。这皇上喜欢冯贵妃这双儿女是谁都能看出来的。且不说冯氏家族历来在东陵史上历代居要臣位置,百年家族基业子弟门客也遍布全朝,成帝在登基时封冯氏女子为贵妃,仅次于王氏,单是这粉雕玉琢的小娃娃娇小灵动咯咯的笑声就够让成帝亲的不得了。

抬位份又如何,那原三公主一非皇后所生,二无富家门楣。不过是成帝称帝前的孩子,从不与皇家亲近,自李氏过世以后,帝王匆匆赏了些东西后便再也没有过问过。

似乎连他自己也遗忘了东陵还有这么一个公主。她自己居住在偏远角落的宫殿,底下更人唯恐避之不及触怒龙颜,哪有人会提着胆上言不和礼数。

因为太清楚自身处境,所以自小苏锦欢就强迫自己,不敢喜欢任何一样事物,不敢对任何一人上心,再想要的东西,都要逼迫自己割舍,再在乎的人,都要告诉自己放弃。

其他皇子公主的东西,她甚至连羡慕都不敢有。就像她的母亲一样,已经习惯了小心的活着习惯了安静的等待,她只想着就像等待战争结束一般,总有一天她会等到她的父亲,她现在唯一的亲人。

直到那日她收到赏赐,满心欢喜的以为父皇想起她来,却只听到宫人尖着嗓子念着册封旨。她跪在冰凉的石子路上,脑子里回响那句“改册为四公主”,同夜上阳宫里灯火通明。

04

而后的一次,她曾偶遇过苏锦绣,她的三妹。她在西苑种花,去御花园匠人处讨土的路上,路过边角凉亭,见袅袅宫婢跟着一个奶娃娃,粉杉白衣,衣襟和裙摆上大朵大朵的瑾花在阳光下浮动,头上扎着双髻缀着星星点点的彩珠。

苏锦欢敛着眸子垂着头从她身边走过,那小娃娃跳着拉她素色的衣裙问她“这位姐姐你是哪个宫里的。”身旁的婢女带着笑意小心的提醒她道,这是‘四公主’特地加重那个四字,她抬头瞄了一眼那个宫婢,咬着嘴唇不说话。

那时苏锦绣只有五六岁,她撇撇嘴,嘻嘻的笑,

“我只听最近毓妃娘娘给我生了个五妹妹,不知道原来还有四公主呢。看你比我大些,那我便叫你四姐姐吧。四姐姐,我叫锦绣,叫我阿绣吧。”

她咧着小虎牙,抬着头,杏眼微眨。那一刻她竟然对她恨不起来,她纯洁的笑脸上一脸真诚,她长她八岁,却被她那声四姐姐叫的心痛,那种痛,她明媚的笑又怎么会明白呢。从出生就被她的父皇母妃宠爱保护地特别好,她不懂得宫里人拜高踩低,没见过世态炎凉。她不会知道一个人挑起来的世界,两侧的夜都是黑的,梦都是冷的。

是的,她嫉妒所有得到那个高高在上的人关注的皇子公主,但她尤其嫉妒苏锦绣。同是公主,成帝总是偏爱她多一份,他大约是想着她苏锦欢像她娘一样是不在乎名分的,不过事实上他也没给她在乎名分的资格。从生下来就颠沛流离,等居有定所时,母亲离世后她又被那个称作她父亲的人遗忘在了西苑冷宫。

不同的是苏锦绣从小就万千宠爱集一身,还有个视她为瑰宝的哥哥。可如今她嫉妒却恨不起来,因为她是那么那么干净纯粹,苏锦欢永远忘不了初见时那句软软糯糯的四姐姐,清凉的眼睛里透出她的影子,她的眼里没有权势,没有政治。可她苏锦欢手是黑的,心是冷的。

她记得正德二十四年时她偷偷地在宫中祭奠她的母亲,被宫人发现。宫中祖制不允许私设祭祀,否则就是诅咒皇帝和皇后,但总归她还是个公主,他们送她去了正清殿。

那是她第一次一个人以一个正当的理由站在空旷的殿宇面对着那个高位上的人,虽然那可能成为她下半辈子在大牢度过余生的最好的借口。

她跪在大殿中央,抬着头,看着她面前的华服男子,常年操劳的政务让他整个人显得格外苍老,眉心中间因为长年头痛掐出来的红印分外明显。苏锦欢心底像是有什么狠狠地扎了一下。

她行一大礼,然后耿着脖子,许久沙着嗓子开口说道“我只是像别人一样祭奠母亲…”她的话没说完,大殿上那凉薄的嘴唇轻启带着隐隐的愤怒“你和他们一样吗!”

她微微一愣,脑子嗡嗡的,旋即苦笑了,是啊,她们身后都是世家大族的支持,她苏锦欢不过是孑然一身罢了。一个对他没有任何用的棋子,怎么会引起他的注意呢。他大抵连她的名字都不愿意叫一声。她终于明白母亲临终前说的话,他可是帝王。可笑她在皇宫待了这么久还是没有明白这个道理。

05

似乎嫌她碍眼,太后病后成帝便一旨诏书,让她替皇上去太清寺为太后祈福。她隐约听说朝堂党政动乱了许久,太后殁后,苏锦绣便被送到了南陵和亲。

她总以为苏锦绣走了以后,那人总该多看她一眼。可后来才知道原来并非是因为谁,只不过是帝王家天生薄情。你看他疼她的三妹疼得那么紧,还是送她去远嫁。人只要活着就要负重前行,华光笼罩的代价也不是每个人都愿意承担的。

三皇子又能怎么样呢。所谓的兄妹情深,不也是亲手葬送了他妹妹的幸福为他的权力铺路,她便也想明白了,人为财死鸟为食亡,帝王家更薄情,她又有什么可难过的呢。

不知是年岁大了还是这些身边的人一个个去了的缘故。正德二十九年,成帝仿佛终于想起这里还有他的一个女儿,诏令遵典仪旧制改封她为三公主,改了封号,赐了珍玩珠宝兵卫宫婢。

曾经门可罗雀的的佛门清地如晨起的闹市般热闹。拿着曾经千盼万盼的诏书苏锦欢却自嘲的笑了笑。这算什么,愧疚,还是补偿。原来连帝王的低头都是站在高高的宫阶之上的。她回了诏书,看着落日余晖,渐渐沉没。她不会回去,也不想原谅。

掌权者渐渐力不从心,宫中的政治斗争云诡波谲,四皇子有心用她拉拢开国老臣,她一个什么都没有的人自然是不怕失去什么的。

现在她最不缺的就是时间,她静默地在太清寺的晨钟暮鼓的余音中迈向充满漩涡的权力中心,她要通过自己的本事回宫。

心里像是有罂粟一般疯狂的长着,只要得到权力,站在高位,她就会让他看到,这就是曾经他眼中一无是处的女儿,一个被褫夺宫位的公主。这样的人有一天也会正大光明站在他面前,不需要任何人的怜悯和同情。而她现在只需要等待。

只是她没想到这一天会来的那样快。

06

入夜,太清寺久违的清静被打破,无数火把照亮远方的黑夜,渐近的马蹄声在寂静的夜里那样突兀。

苏锦欢从睡梦中被惊醒,有一小股队伍直奔她的别院,一身材威武的人在马上直呼四殿下,她定睛一看是虎贲将军,虎贲将军杜冲掌管城中禁军。

她心下一动,只听杜冲边称奉旨接驾边拉过身后一匹马催她上马,然后立即掉转马头,她所居的小院,在太清寺最里侧,从后门走就可以避开闲杂人。她蹙眉不动“回宫?”

夜风擦过鬓发,杜冲神情一片凝重闭口不言。她想不通到底是何缘故宫中突然这样不顾一切要强行召回,心中闪过无数种可能,也许是宫中安插的人出了问题,也许是她和四殿下的计划暴露,但无论哪种情况以皇帝的性情也绝不会是摆出请她回宫的架势,

心里一道不好的念头突然闪过。她猛地一抬头低呼道,“是不是陛下他……”

杜冲犹豫后开口道:“后夜三皇子率亲兵围了正殿,四殿下已经带御陵军前去,正清殿应无大碍...”她脑中飞快梳理着信息,看远处黑夜中星火点点,瞬息间被夜色吞没,恐怕这城里要变天了。

“但此番事端引得陛下龙体抱恙,臣奉旨接驾。”杜冲伏身低声铿锵道“公主尽可放心,臣乃武将,无论党争政斗,只听正清宫调令。臣定将保公主周全平安回宫。”

“慢着!”锦欢低低开口。杜冲拉住缰绳,转头看她,不明白她为何叫停。

“等一下……”她这边话没说完,只觉得身后一冷,只见虎贲将军长枪一挥,凛了眸子,拱手低沉着嗓音答道:

“陛下现在龙体垂危,再等或许!…”

她没有说话,她知道一切的一切在今晚都会结束。她盼了这么久,等了这么久,然而这一切却发生的太突然。于情于理都想不通成帝为什么会在最后关头想起她。更无法想象他将会是以一种什么样的神态和语气和她说话。她似乎离开他已经太久了,甚至已经遗忘了他的容貌和声音。

苏锦欢的思绪蔓延着,远处隐隐能听见城外短兵相接的声音,开始了,也马上要结束了。她很想以一种胜利者的姿态站在他面前,如今在宫门口却无法踏出那一步。

她突然不明白自己这种执着和扭曲的心态到底是为了争到一个什么结果。喉咙里像是有什么东西在翻滚颠倒,夜晚的风加深了身上的凉意。

“君令在身,若公主执意如此,恕臣大不敬…”

可就在杜冲准备催马之时,嗖的一声响,一支焰火冲天,红光瞬间照亮天宇,瞬间被无际的黑暗吞噬,那是国哀的信号。她心下一沉,扬鞭策马直入皇城。

苏锦欢刚赶到正清殿外,里头的哀哭声便已传开,此时宫门大开,总管姜贺含泪跪在殿门口,见了她来便遣散了宫人,凄声呜咽:“殿下……您,终于来了。”过去的十数年,她都在恨她的父亲,可从这一刻起,她知道她再没有父亲了。

她扑进殿内,踉踉跄跄走到龙榻前,却见榻上之人已经闭了眼,她抚上他高耸的眉骨,深陷的眼窝和被病魔缠身只剩瘦弱的肢体。黄金的龙袍在烛光摇曳下染上一层暗淡的猩红色,比记忆中的模糊面容更加陌生。

她趴在床沿边上,瘫坐在地上,许久,带着似是嘲讽的笑:五年前你遣我入太清寺为太后守丧,而后我执意不回宫,如今我想回来了,你倒又把我留在那个地方,这一生终究是你弃我。

07

大殿的烛火忽明忽暗,雕花窗棂上印着隐隐的树影,夜风吹过,撞的帷幔帘摆曳动。空气中浓重的药气和调和的素香交织缠绕,和着死寂充斥在整个殿中。

“姜……贺……”帘后一声沙哑而苍老的声音传出来。

守夜的老奴忙起身进殿,“陛下您放心,四殿下已经率御陵军去宫门镇守了,确保无虞”

成帝猛地咳嗽了一声,仿佛要将胸腔里的气息都咳尽,姜贺连忙上前轻顺后背。他摇了摇头。“朕…朕…朕想见她。”

“奴才去请。”姜贺伏身一拜便转身向外快步走去。快出殿门时,又听到那虚弱的声音补了一句。

“……令……杜冲….”

“喏。”姜贺躬得更低,用袖子掩了拭去眼角泪花,快步吩咐下去。

大殿的夜十分安静,甚至比成帝睡着时更静。”啪”得一声,烛芯爆一下灯花,烛火晃动的更厉害了,烛油顺着雕龙的灯烛上缓缓流下,凝在烛台上,泛着白堆积在角落。

“姜贺……”成帝将视线从烛火处缓缓转回。

“奴才在。”

“朕累了…这些年…权衡着百官大族…前朝后宫…心思都要撕成丝分到各处……后宫嫔妃、宫族子弟,连朕都不知晓……所谓的父慈子孝兄友….弟恭,这里面到底…有朕几分真心。咳…咳…”

“陛下您别说了。”成帝仿佛没有听见,继续呢喃着。

“这宫门里…乱,比当年…藩王征战的沙场还乱……朕总觉得只有她和晚娘,是和那些人不同,是……真心和朕在一起的….可正因为如此……曾经有许多不得已,朕薄待了她们……记得那年赈灾前,她差仕女唤了朕去,朕竟不知晓晚娘病的如此的重……

她从前是最爱戴翡翠……说是绿色看着心里清凉…可那天…朕看着她枯瘦的手腕连个银链子都缀不住……淡淡的胭脂也攒不住病气……临走前还安慰朕说…不过是早些年留下的旧疾,

朕还记得…她最后对朕说的一句话是说,欢儿如今正年少脾气急些,要朕…多多体谅些。朕当时…只当…她是舐犊情深…不想是…临终嘱托,却只字片语未曾提及朕……而现在…锦欢…也离朕而去,留的朕做孤家寡人。

姜贺,你说她们….是不是怨恨朕,是不是,咳咳…”成帝突然攥紧了姜贺的手,咳嗽起来,布满血丝和浑浊直直着看着他,眼泪在干瘪的眼眶里兜兜转转,还是落了下来。

姜贺强忍着心中的酸楚,捻步伏身,跪在榻前。“公主殿下怎么会怨恨陛下,血浓于水,骨子里的情是不会骗人的。她会体谅陛下的苦心的,同李妃娘娘一样体谅陛下的。眼下公主正赶在回来的路上,陛下您万要保重龙体,才能和公主共享天伦啊。”

“可她到底不似晚娘。”成帝看向明黄的幔帘重重叹了一口气,

许久,又笑了“也幸亏不似晚娘。”眼底的酸痛顺着眼角滴落在暗纹攒系的枕头上,和图纹融为一体。

“陛下……”眼看着曾经君威严严的帝王变成现在这般模样。姜贺不禁老泪纵横。

忽然成帝眼睛倏得睁大,头也艰难的向殿门的方向转去,梗着脖子,仿佛等待着什么。“姜贺,你听……是不是她来了,快。帮我把鬓角整一下,我记得这里有几丝白发……”

“陛下……!”

风终究冲破了窗棂的阻隔,衔着凉意扑进了大殿,窗边最近的烛火猛地亮了一下,随后便暗了下去,只剩一缕白眼袅袅升至大殿飘散到窗外。

08

“先皇弥留之际一直撑着那口气想听您说句原谅,可终是没等到。殿下,先皇早年确实待您有些亏欠,可正因为您没有母家的支持,若有些事不委屈了您,恐怕在这动乱的世道您也早就随着李妃娘娘去了。先皇是皇帝,他有他的难处,可他更是在用自己的方式护您的岁月平安,殿下您怎么就不理解呢!”

姜贺说的老泪纵横,苏锦欢闭着眼捻着手里的佛珠,仿佛没有听见一般。许久她眸目微张,并未转身,轻叹一句“宫里要下钥了,姜公公说完了就回去吧。”

姜贺走后,她放下手里的佛珠,默默拉开旁边的最底层,里面有一个雕花木锦盒。锦匣上刻着一个欢字,里面泛黄的圣旨,卷的整整齐齐的,只是边缘被长久摩挲的褪了色。

“公主苏锦欢恭淑柔嘉,贞孝肃敬,赐封号成欢,赏南郡封地三百。著继帝位者,即遵典制,永不诏录。布告天下,咸使闻知。”当年成帝下葬的时候,姜公公只交给她一个锦盒。南郡为东陵商贾之城,不涉党争,有了这道旨意纵然是新帝也不能为难她。这便是将她送出京都这个是非地,算是全了她后半生的长安。

她又拂了拂上面本不存在的尘土,摸索着有些毛边的边缘,明黄的圣旨上那苍龙走笔仿佛还透着熟悉的墨香。自嘲道人都没了,说这些又有什么用呢。朱红的玉玺扣的十分端重,像把一辈子未了的心事都压在上面似的。

我不是不明白你的难。可我,还是无法原谅你。无论起因,我不是不想原谅,而是不能原谅。因为那两个字一旦说出口,我再也无法面对那个彻夜痛哭、饱经煎熬的自己。我不能背叛过去的自己,不能背叛我的心,它还在受苦,我有什么资格原谅你?你是我的父亲,却在我的人生中缺席,生而不养,养而不育,这和抛弃又有什么分别。

世人皆有无奈。是的,你是补偿了。可这无非抚慰自己的愧疚心罢了。你认为这迟来的道歉可以像一场大雨,洗刷一切委屈和冤屈,就像什么都没发生过那样,可你错了。在那之前,这些年我缺失的关爱和温情,付出的真心和情谊,我承受的煎熬和屈辱,丧失的尊严和人生,抹不去的。抹不去的。它永远在那里,在黑暗里,在噩梦里,在眼泪里,在写满挫折的命运里。这些永远只有我一个人在承担,也只会有我一个人铭记。你是我父亲,我顶多做到不恨你,这到头了。

“还有两个月就满三年了,也算为你尽最后一次孝。南郡山水之美鱼米之乡,从此我便再也不回洛都了,我们再无关系,我也不会再回来看你了。你是我的父亲,今生,你弃我一世,我弃你一次。从此两不相欠,大概帝王家终究是薄情吧。”

她嘴角苦涩地咧了一下,眼角细微的皱纹又加深了一层,卷起卷轴工整放回抽屉,拾起佛珠闭上眼睛,一粒一粒的捻着,嘴唇翕动默念着什么。寺外的小童拿着扫帚一下一下的扫着泛黄的落叶,秋风吹起,吹散了刚扫好的一堆儿,他慌忙用扫把盖住,衣袍一角飞起来,沾了秋天的灰。

正德二十七年,凌帝改年号为明德。

明德元年,成欢公主领诏南赴封地。

从此自是黄泉碧落,再无关系。


番外开篇,东陵旧事

东陵旧事:浮世清欢(番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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