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黄沙三十里,只有那一间酒家,旌旗猎猎作响,名叫“忘尘酒驿”。不卖饭菜,不留住宿,只卖酒。
掌柜的是位手腕有一处梨花纹身的娇俏女人,木簪挽发,一缕青丝拂于左颊,清婉动人。酒馆里生意火热,多是江湖人士,却无一人敢调笑掌柜一句。倒不是因为掌柜的人凶,而是她眉目里的清冷任谁看了都心凉。
青峰千刃高,有一破落僧,法号“无戒”。终日闭目打坐,崖边云雨,不张目一看。
无戒在山下寺中受戒时,老师父问为何放下这俗世红尘,他说苦海无边。只一人未曾放下。师父问何人,何事。
他说。
二
他原是一酒驿老板,经常有一位手腕纹有梨花的女子来喝酒,每月十五日出来,日落回,一壶女儿红,面西而坐,从不与旁人说话,离开时酒钱铺在她用过的酒杯里。有次那女子十五未来,那一月也未来,他经常对着那个位子发呆。直到下个月十五,她又来了,一袭红衣。老规矩,一壶酒,面南独坐。只是直到黄昏落尽她还没有离开。他拎着一壶酒,坐到那女子对面,给她倒了一杯,也给自己倒了一杯,说忘尘酒驿不留人住宿。那女子盯着他的眼睛,竟流下两行泪,问怎么可以快乐起来。他答忘了。
她果然忘了,离开的时候酒钱也没有结。
没想到的时候,次日那女子便又来了,来的时候,他正依在柜子里擦着她用过的酒杯。那女子手持一剑,目如清泉,说要和他一较高下,赢了,店归她。他缓缓抬起头:你酒钱还没结呢。
比赛结果是他赢了,那女子问他想要什么,他拿过那把剑,指夹着剑身,折断了那把剑,说:你跟着我学剑吧,还有把酒钱结了。
忘尘酒驿自此有两个掌柜了,酒驿里的老客都起哄说他俩是一家子。手里一直转着核桃的王连清歪着头笑他:这么俊的女娃子,你再不下手可都便宜我们了啊。光头胖三右手端酒,左手扣着耳朵眼儿帮腔:就是啊,你看我下手能成事不?众人哈哈大笑,那女子低头不语,他也是淡淡一笑。
冬至那天,酒驿里没人喝酒。他坐在门槛上,说他要走了。那女子一边擦着桌子,一边问他去哪。他说他要离开这俗世,去躲个清闲自在。她手上的活并没有停下,接着问:那你到要离开,也不打算问我是谁?
他依着门框:不用问啊,六扇门唯一女捕头,梨花白——白卿。
她伸手将碎发挽到耳后,看着他:你早就知道?
他说对,从他见过那把剑之后就知道,所以是替她折了那把剑。
她又问:那你不知道江湖中人和朝廷不两立?
我又不是江湖中人,你也早不在朝廷。
白卿问他为何要走,他说酒已经喝够了,满足了。
白卿说:我只输过一人,那就是你。剑法是,其他也是。
次日,那些老客发现酒驿里就剩一个掌柜的了,便问白卿,男掌柜的去哪了。白卿也还是面西而坐,自斟自饮:走了。
日子过得很快,渐渐地有人开始传是六扇门派人夺去了这忘尘酒驿,那女人原来是白卿。酒驿里的人慢慢地换了一批人,那些老客们,也不再来了。
他在山下寺准备剃度的那天,收到了白卿的一封书信,是一位老人送来的,老人腰间还别着一个酒葫芦。信上说白卿要在下月十五结婚,地点在忘尘酒驿,宾客是那些老客们,新郎是他。
三
老师父问他,还牵挂吗?他思考了良久,点了点头。老师父说你到山顶参悟吧,没有菩提树下悟透之时,不许下山。
山顶可以看得很远,看得到凡尘,看得到那三十里黄沙,看得到酒驿,也看得到白卿。他在崖边结痂而坐,闭目悟道,睁眼时云卷,闭目时云散。
僧人第一次睁开眼时,是那个月十五。他看见白卿早早地换上一身鲜红嫁衣,对镜施红妆。化一遍,左看看右看看,又洗了,重化。化了又洗,洗了又化,这样折腾了六七次,才满意,对着镜子傻傻的笑。
老客们都来了,转着核桃的王连清粗着嗓门:我就他妈知道,这酒驿不会换主人。光头胖三大笑:这女子,我们果然是娶不到啊!人声嘈杂,热闹非凡。
白卿鲜衣红妆,站在门口迎他,从太阳出山,到太阳下山,一直在站着。
他终是没有来,白卿也是在众人的规劝下,馋回房间。
客人们纷纷散去了,白卿还在等,坐在自己床边,端坐了三天。他还是没有来,没有来娶她。妆容被哭花了,红嫁衣也没那么鲜艳了。
五天后,酒驿重新开张,却只有一位女掌柜的。她立下一条新规,忘尘酒驿,不许佩戴武器的人进入。和上一条一样,想要违背这一条,只有一个办法,胜她。她那把残剑,就挂在对着门口的墙上。
他又闭目,眼皮有些许颤动。
繁华更迭,云又翻覆。
僧人又睁开眼时,是十年以后。
酒驿中少了江湖中人,多是普通百姓。
一男子喝酒赖账,对着掌柜的动手动脚,掌柜的扬开了他的手。这男子勃然大怒,叫嚣道:骚娘们,我红林帮叶子青看上你是给你脸了,要酒钱?老子连你一块要了!
说话间,竟掏出一把匕首直直的向她刺来。掌柜的皱了皱眉头,拂袖收了匕首,将他狠狠摔出门外,说:忘尘酒驿不许佩戴武器的规矩,你不懂。
叶子青狼狈起身,拍拍屁股上的土:你等着,惹我红林帮,我拆了你这狗屁酒馆!
掌柜的回屋,只有一位老人未走,面西而坐,腰间还别着一个酒葫芦。老人给掌柜的倒了杯茶:难为掌柜的还记得这规矩。掌柜的回敬了他一碗酒:立给自己看,又怎会忘?
隔天,红林帮数百人来闹事,领头一白衣黑脸的中年人持剑对掌柜的大喊:今天我红林帮万由洪就要喝一次忘尘酒驿的霸王酒!不光要喝,还要拆了这破烂酒馆!
掌柜的没有去取那残剑,回身对万由洪说:请。
突然人群里一片嘈杂,一个粗狂又熟悉的声音大喊,我当是谁呢?这不是万大剑神吗?当初在我手下没走过三招,怎么?今天再比划比划?果然是手里转着核桃的王连清。
人群自然让开一条道,酒驿的老客们都回来了,王连清,光头胖三,峨眉清野师太,崆峒掌门姜羌,武当不戒道长……
万由洪脸一会红一会白,拱手道:不敢和盗神论高低。
王连清走到掌柜的身边,对着万由洪说:忘尘酒驿可以不来,但不能被毁。你也配与掌柜的论剑?
那天,掌柜的在门外请老客们喝酒,酒喝了一坛又一坛,却没人高声呼喊,王连清也没有。
自此,江湖中流传开了忘尘酒驿的故事,很多人慕名而来,有的是为了看一眼掌柜的,有的是挑战掌柜的。没人可以胜她,再强的侠客在她手下都走不过五个回合。
世上人都传,忘尘酒驿有一绝世女剑神,一生只败给过一人,那人是这酒驿的前任掌柜。上门求亲的人也很多,达官贵人,武林世家都曾亲提聘礼而来。掌柜的一律闭门不见:喝酒可以,只留下酒钱就行了。
僧人再闭上眼睛时,叹了口气。
匆匆人间,花开叶落二十年。
再睁眼后,云雾散去,当年的少女已成暮年。拜访她的人早已从倾慕转成了求艺,十年来她教导少女无数,倾听少女心事时,只宽慰说“缘深缘浅都是缘”的道理。依旧没人知道这个两鬓花白的女人曾经见过如何精彩的风月场,又是如何沦落成如今孑然一身。
枯坐二十年的他见此景时,内心起了波澜,又被强行压下。
待再睁眼时,酒驿破败,萧索的楼中,只剩下行将就木的老妪,偶尔有学生前来拜访,送来金银珠宝,被她一一退回。
她去世时依旧是一个人。知天命那天,她颤颤巍巍搬出梳妆台下珍藏的一个木盒子。取出一样东西,躺回床上。
窗外满天风雪,冷清的闺房中,一个老人怀抱着黑瓷酒碗,嘴角挂着淡淡笑意,永远地陷入沉睡。
僧人看着那酒碗,终于忍不住,山巅之上,放声痛哭:你还没还我酒钱啊。
数十年前,他对着拿着酒碗的,面西而坐的她说:等你学成了,记得还我酒钱啊。
四
两行浊泪,滴在云雾间,烟消云散,再看去,山川河流,什么都不见了。
九霄云外,有佛音传来问:想通了?
僧人说:是。
“可后悔了?”
僧人又说:是。
这一字说出口才发现,自己竟仍是少年的声音。他低头看去,整洁的衣裳,洁白的双手。
师父从身后走来,说:可苦海无边。
他拜倒,磕头,之后起身,望着山下,徐徐说:师父,苦海无边,但有情。二十年来我没看见彼岸,只看见她是苦海之上最耀眼的焰火。我喜欢她,弟子不想再错过了。
师父领了他的磕头礼,说:绝大多数人并没有后悔的机会。你要珍惜。
他俯首说:我佛慈悲。
五
清晨,僧人换上白袍,走到酒驿门口,还未扣门便听见了里面王连清的声音:真便宜那小子了,这么漂亮的女子!光头胖三说:就是啊,你看我还有机会吗?
他嘴角挂着笑,叩响了酒驿的门。门里有位绝世佳人,看着他巧笑嫣然。旁边的人都在起哄,呼喊。王连清一脸坏笑说:高僧来此何事啊?他说:化缘。
众人皆一愣,白卿的脸顿时煞白,笑僵在脸上。王连清愤怒的把门合上,在门里喊:滚!
他还是嘴角挂着笑,推门走进来,拉起白卿的手,又紧紧抓着。
“我化姻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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