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奶去世两个半月了。爷爷失去老伴两个半月了。
奶奶小爷爷十一岁,一直以来她都担心爷爷走得比她早,她很没有安全感。大概好多年前,爷爷就处于一种衰老状态,走路拖沓,鞋底在地面上磨出踢踏踢踏的声音,而且走路的样子就像企鹅,一摇一摆的。每次奶奶和爷爷一起出门时,总会催促爷爷走快一点儿,也总得时不时停下来回头看看远远落在后面的爷爷,等爷爷摇摇晃晃追上来了,再加上一句不耐烦的催促。就是这样,奶奶担心衰老的爷爷会先她一步离去,留她去面对黑夜。她很怕黑。不过嘴上不饶人。
奶奶是个好强好胜好面子的人。爷爷年轻时很帅,但家里很穷,奶奶有一副细白细白的好皮肤,但脸面却生得不好看,并不是个美人。爷爷奶奶开始时也互相嫌弃过,后来不知怎么还是走到一起建立了家庭。生下了我两个姑姑,还有我爸。大姑和我爸长得像爷爷,二姑像奶奶多些,不过在性格上,大姑完全继承了奶奶的泼辣和强势,二姑却像爷爷温和忍耐,我爸作为老幺,最受宠,就有些娇气,个性算是折中。爷爷一直在百货店工作,奶奶在药厂工作,但因为身体原因比较早就退休。爷爷因为工作的原因常常要出差,全国各地的跑,奶奶就承担起照顾家中孩子和操持家务的责任,她便在生活中变得更加泼辣。买菜的时候,如果菜农短她一分一厘,她知道后便会不依不饶地去理论,颇为斤斤计较。就是这样,奶奶带大了三个子女,穷了大半生。
奶奶真正享享清福的时间并不多。带大了子女,又为子女的婚嫁操心,紧接着又为诞生的孙辈忙碌。等到子女的生活和事业都稳定下来,孙儿们长到十几岁了,奶奶才算歇了口气。那时的奶奶说话走路底气最足。穷了大半生,穷在自家的柴米油盐里,也穷在街坊邻居眼里,奶奶好不容易觉得自己和自己家熬出了头。大姑买了很多房产和商铺,二姑在银行里有稳定工作,小儿子我爸则买了车买了房。车子这东西对奶奶而言意味非凡。我想,每次奶奶从自己儿子的车里进出时,最喜熟人或朋友能刚好看见,她好喜滋滋地跟人家打声招呼,开关车门也特别有劲。每次外出做一些稍微正式点的事时,奶奶都会比较用心地穿戴整齐,背上大姑或二姑留给她的皮包。后来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奶奶喜欢上了去理发店洗头发,吹个造型什么的。理发店的老板是家里的一位亲戚,奶奶过去自然比较优惠,于是奶奶时常带着一肚子的话过去,然后带着一脸交谈后的满足和一头新发型回家,走过身边时就飘来一阵摩丝的香气。这时奶奶就会注意到爷爷的邋遢。爷爷对自己的着装不甚在意,理发修容都不大勤,夏天经常穿着一件洗得老旧的短袖,冬天则完全不管搭配与否随意套上几件毛衣就出门。奶奶把爷爷的不修边幅常常挂在嘴边念叨,大概是觉得爷爷一点也没有一副翻身奔小康的样子。临出门时看到爷爷的样子,奶奶都会说上几句,愤愤地离开,爷爷对此却不发一言。爷爷一直都是这样,在和奶奶的相处过程中,甚少表达自己的意见,即便有,也是咕哝几句就作了罢。奶奶就更不开心,觉得爷爷没主见。
爷爷奶奶一年中盛装的时候大概就是这两件事。一是参加圣诞节晚会,二是爷爷的作品要参加展览或是某书报某电台要来采访爷爷。这两个时候,是爷爷奶奶都很重视的时候,极大地调剂了他们的晚年生活,带来了许多的期盼和乐趣。在我儿时的记忆中,历年圣诞节晚会都是我爸和二姑担任主持,看着自己的一双儿女站在虽不是万众瞩目但也起码是百众瞩目的聚光灯下,西装笔挺,裙袂飞扬,奶奶幸福得不能自已。这时候奶奶逢人便会大声地问好,遇到人们夸奖时,就会朗声笑着自谦。后来有两三年的晚会,我们一家会一起出一个节目,大约是“全家齐颂主恩”,奶奶便会精心打扮一番,拿出平时锁在柜里的白色大衣穿上,吹一个香喷喷的新发型出来,把一年里所有的愉悦累积在这一晚这一刻释放。爷爷呢,这两个时候是他为数不多的说很多话,以及说话时中气十足的时刻,他的脸色变得很光润,说话时因为语速不知不觉加快而略微上气不接下气,略微地有些破音。这时候奶奶会微笑看着爷爷,或者微笑地倾听。
我小的时候断断续续地在爷爷奶奶身边生活过较长的一段时间。印象最深的是初中时期,因为奶奶家和学校挨得近,从学校教学楼窗户往外看就能看到奶奶家的阳台,有时还会看到奶奶晒衣服晒被子的身影。那时候奶奶全面照顾了我的生活起居,早饭晚饭做菜洗衣,她不舍得让我在功课之余做别的什么事,看到我每天乖乖上学,放学回家乖乖写作业然后睡觉她便觉得满足。那时每晚我在书桌前写作业,爷爷则伏案进行他一生的爱好十五巧板,奶奶有时会去大姑家,有时出门探访或是电话联系她的教友或是亲友,有时在家读圣经,有时则打开琴盖开始弹钢琴。后面二者都是奶奶自学成才的结果,也是让她骄傲的地方。奶奶弹琴也像她坐儿子车、和人问好一样,带有做给旁人看的意思,她弹琴必踩延音踏板,咚咚咚的琴声就会响彻整幢楼房。奶奶说,这是让福音传到未信之人的耳中。有时我写完作业,听到奶奶还在打写作业之前的那个电话,就会听到奶奶变幻不同的声调在说话。我和妹妹都发现了这一点,每当奶奶和人转述她与某某的对话时,奶奶都会用较高较急促的声音表现某某的声音,用平和中肯的语速表现自己的态度。我们打趣说,奶奶可以演独口相声。到了初二,大家都步入了青春期,但我没有手机,于是同学之间的来往沟通就依靠奶奶家的电话。我也许是胆子比较小的缘故,从没有用电话给男生打去聊天什么,最多只用来问问同学作业里某一题怎么解答。但这不影响男生给我打电话。奶奶知道有几个女同学常常会打来问我作业怎么写,而且一问就是半小时,她心疼我的时间,就做起代接来电的业务。她已能听出那几位同学的声音,每每听到,就说我不在家,亲手亲口为我省下了好几个半小时。在奶奶担任家庭总机话务员的时间里,当然也接到了几个来自男孩子的电话,我听到奶奶用极不标准的普通话慈祥和蔼地挂断了男同学的呼叫,感觉自己也挺羞愤。
奶奶就这样继续为我们孙辈操心,一直到我们都上了大学。高中的时候,我和妹妹每天中午都一起吃饭,奶奶爷爷就来承担起买菜做饭的任务。那时候二姑家租的房子在顶层,没有电梯,他们两位老人就走走歇歇地每天来回。吃饭的时候,奶奶常常会念叨自己腿疼、腰疼,爷爷则在旁边闷声不响。念叨过后,奶奶又会问我们说,这样对你们好,也不知道值不值得,你们以后会记得么。奶奶就是这样有深深的不安全感。
奶奶的状况变差是从我和妹妹上大学开始的。我一直觉得,奶奶操劳了一辈子,突然之间没有人需要靠她付出劳力,奶奶一下子被抽了空。其实奶奶除了为家人辛苦以外,她的一大生活重心就是关注所在教会的动态,为众弟兄姊妹的事操心。奶奶很愿意为别人排忧解难,也就意味着奶奶可以管着其他的家长里短。但不知怎么,奶奶渐渐地变得迟缓,对别人的事开始不感兴趣,最后连对家中至亲也不再顾及了。开始时,奶奶的胆小先暴露出问题,她对自己独处产生了极大的恐惧,即便是白天也需要有人在她视线范围内才感到安心,而这对大家而言要做到是困难的。于是奶奶除了时常往大姑家跑之外,就把爷爷牢牢拴在自己身边了。不管爷爷去哪,奶奶都紧紧跟着,奶奶大约更加害怕爷爷先她而去的那一天。渐渐地,奶奶的病由心理转到了生理上,她的反应变得迟钝,眼神也变得呆滞起来,手脚和身体的肌肉慢慢地僵硬。那时读大一的我有时会打电话给奶奶聊一聊,奶奶接到我的电话是高兴的,她想我没有把她远远抛下或忘记,但这高兴被厚厚的迟缓和有气无力遮盖了。那时奶奶常常说自己看不清东西,爸爸就带她去看医生,最后做了白内障手术。术后我和奶奶通话,明显感觉到她有了生气,说话的声音和语速似乎又回到了从前。那时我们都挺高兴,想着奶奶精神变好了。可没过多久,奶奶的状况又变差了,她再度陷入恐慌和迟缓。大一的寒假,奶奶见到我,看着我的眼神定定的,说话的语调也成了一条直线。
奶奶就这样开始了晚年的痛苦。时常因为各种毛病去医院,每天吃各样的药,但身体还是一天天衰弱下去。一起痛苦的还有爷爷。爷爷大半生都是奶奶服侍,虽然时常会被奶奶责怪他的粗枝大叶和不修边幅,但爷爷一直都默默担待。比起儿女对奶奶,爷爷似乎更加心疼奶奶些。他开始时时守着奶奶,小心不让奶奶出事。有几次爷爷高血压住院,他念叨着留在家里由保姆照看的奶奶是否还好,也催着让我们来看他的人去看看奶奶,或者早点回家休息。
日复一日,奶奶最终成了认不得人,不会说话,全身僵硬的样子。爷爷在奶奶没日没夜嘴里发出的模糊不清的哼哼中,在对奶奶完全无法自理的担忧中,和对保姆照顾不周的不满中也衰弱了,原本胖胖的爷爷变得瘦弱不堪,那拖着走路的双腿最终依赖了拐杖。每天奶奶起床后,保姆就搀着奶奶走到爷爷的房间里,老人们就这样对坐着度过。爷爷的心全在奶奶身上,奶奶一举一动他都关注着,一边在旁默默地叹口气,为奶奶的状况担忧,他明白儿女自有儿女的忙碌,爷爷一生都是个不愿给别人添麻烦的人。但现在,他明白自己两口已经成了一家的负担。
那时候去看望爷爷奶奶,开始时奶奶还认得我,还会喊出我的乳名,会用枯瘦的手紧紧抓着我的手不放,有时会告诉我身上哪里不舒服。这双手劳动了一生,曾经为我所熟悉。后来,奶奶再见到我时就像我未曾出现,她的眼神聚焦在某一处虚无里。看着奶奶僵直佝偻的样子,我也曾想为奶奶捶捶肩膀,只是永远停留在了想想而已。我害怕奶奶枯瘦的身体。有时候想想奶奶生前对我从小说到大的那句话,我也许真的是辜负了。你长大后有没有用?
最后一次见到奶奶是在六月的一个炎热的周六。我和妈妈到了奶奶家,听大姑说奶奶刚才像是哮喘发作一般,差点要背过气去。我看到的奶奶已经平静下来,恢复了她呆滞僵硬的样子。爷爷在一旁训斥大姑,不许她乱说。过了四天,奶奶去世了。听到消息后我很难过,那时我更难过的是爷爷,总觉得爷爷在世上的牵挂和担忧没有了,爷爷也要离我而去了。
昨晚我梦见了奶奶。梦里的场景和奶奶的样子都显示着是多年以前,然而梦中的我却是将来的我。
和奶奶相处的二十多年时光过去了,奶奶最终没有见到成家了的我,也没有看到更多的背后的故事,以及将来未发生的事。也许奶奶的灵魂会对此有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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