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淳灭门血案传入宫内沸沸扬扬,宫里立刻封锁一切消息,并下诏给司列院不得让贡使们知道内部消息。诏林告诫钟孟扬,不要再去添乱,最好尽可能远离昊汾巳。
“记得,我们的目的是一年一贡,仅此而已,莫要再生事。”那夜诏林以此话做结。
钟孟扬知道正在风头上,也只能允诺。若让朝廷知道他与南靖王有密约,莫说一年一贡之事,恐怕还得引来阉党敌视。
事后二日,早朝时间方过,司徒美人便派人宣钟桔入宫。钟桔早就已收到消息,她现在很受宠,司徒美人还特地赠了件七琉璃。这件七琉璃的工法精致,只有皇城内的皇族女子才能穿。
钟桔换上特制的七琉璃,为配合她的短发,织匠特别用合适剪裁衬出她的腰身,之前钟桔穿司列院送来的七琉璃,虽也是美,她总嫌有不足之处。这身衣服避开上轻下重的感觉,亦扫除她的孩子气。
“启哥哥,你跟小拮一起去吧?”
“少爷前夜才受了一堆伤,别折腾他了。”黑布说。
但钟孟扬经过两日休息,身体早已泰半复原,闲不住的他一清早便恢复锻炼。
“小桔的好意哥哥心领,但我想出去走走。”
“不可以!少爷,诏族长吩咐了,说绝对不能让我或小桔的视线。虽然不知道为何,但我不能让你乱跑就是了。”黑布双手抱胸,坚定地说。
“启哥哥,你何苦为了昊人受这么多伤?那日看你伤痕累累,你知道小桔”多么心疼?”钟桔愁著脸,摸了摸钟孟扬刀伤之处,“都还没结痂就急着练武,算小拮求你了,不跟小拮进宫也好,就待在使馆里休息。无聊的话还有黑布陪着呀。”钟桔的水灵大眼汪汪闪耀,哀悯看着钟孟扬。
但钟孟扬还想方设法联络昊汾巳,杨淳被杀他肯定坐立难安,忖着要如何行动。
“司徒美人说今日是万莲宗祭典,还有百戏能看呢,启哥哥如果跟小拮一起去,心情会好很多。”
他忽然灵机一动,今日正好是首罗小诞,百官都必须跟着上座祭拜,那么要混进去找昊汾阳的人就不难了。但钟孟扬不能自己去,因此他望着钟桔,说:“既然如此,我便不进宫。不过大棘寺的封少卿是我游学时的老师,但近日事情太多,一直无暇拜会。小桔,妳替我捎封信给他,但莫张扬,别让其他人知道。”
“启哥哥拜托的事,小桔定会办好。”天真的钟桔并未怀疑,有机会替终孟扬做事,她开心都来不及了。
钟孟扬很快写好转交给昊汾巳的信,让钟桔带去。负责带钟桔进宫的是名阉人,态度恭谨有礼。钟桔离去后,缠着他的只剩下黑布,但今天黑布因有诏林指示,因此特别坚决。
诏林代替钟孟扬去与其他贡使交好,不在使馆内。钟孟扬不愿被关在这里,他试图说服黑布:“我们去市集上走走,京师的烧饼味道可是无与伦比。”
“少爷,你这招对我无用,看看那里。”黑布指著饭厅一角,那里堆满各式食物,“诏族长把需要吃的用的都买回来放在这里了,少爷,我们就一起开心地度日今日。”
※
钟孟扬走出使馆时,天上乌云厚重,黏腻湿气贴在他身上。貊州入夏后几乎终日如此,所以貊人并不觉得难受,倒是北方草原来的贡使难以适应。
他最后还是用了最擅长的方法,灌醉所有人,光明正大走出来。本来钟孟扬已放弃出使馆,谁知大家吃着喝着,有人提议要灌酒,便成了这结果。钟孟扬踱来踱去,还是绕到霓霞阁。
守门的人还记得他是玌高的贵客,连忙迎他入内。老鸨闻是贵客,便攀上前笑吟吟地问:“公子要点哪位姑娘?”
钟孟扬语塞,不晓得如何回应。
“瞧您这样子,定是跟玌常侍来的不够多,不过您既是玌常侍的座上宾,我自会替您打点好的上门。”
这时小玉正好带丫鬟经过大门,她瞥见钟孟扬,便唤道:“阿娘,那位公子是小玉的客人。”
“咦?秦老爷不是花两万钱买妳一下午吗?”
小玉含笑走来,说:“阿娘,妳还信不过小玉吗?这位客人是玌常侍的贵客,您说跟秦老爷相比,那两万钱该怎么算?”
老鸨是精于算计的老女人,她当然不敢得罪玌高,便笑道:“是阿娘记错了,秦老爷分明晚上才来,小玉,妳好好招待这位公子。”
打发走老鸨后,小玉挽著钟孟扬,去了她的阁房。
“鹃儿,帮我把所有客人支开,今日我只陪钟公子。”小玉向她的丫鬟吩咐。但丫鬟似有顾虑,不敢行动,小玉又说:“鸨母那里我自会处理,妳尽管去做吧。”
有了小玉的保证,丫鬟才告退。
钟孟扬不想因此打扰她,忙说:“若姑娘忙碌,在下改日再来。”
“公子,您在妾身便不忙了。”小玉握著钟孟扬的手,往房里走去。
这次钟孟扬连推辞也不说,他心里的确想没来由的想见到小玉。或许是上次从小玉的身体得到的体验太美,令他流连忘返,但钟孟扬摇了摇头,他更需要宣泄情绪的出口。
他的族人不会明白他想为昊朝做的事,昊人的事只能说给昊人听。小玉敏锐察觉到钟孟扬心事重重,她未一语点破,而是拉他到锦绣堆里坐着。钟孟扬身子一沉,整个人落进柔软绣堆,僵硬的身子稍缓舒缓了些。
小玉瞧着他愁眉困色,甜笑着倒了热水给他。盘桓阴雨终下,风雨呜呜吹着窗牖。雨水打进室内,沾湿名贵的丝绸。
“不关窗吗?”钟孟扬问。
“公子喜欢赏雨,就放著吧。”小玉纤细的身子钻到他怀里,娇柔地说:“妾身夜夜盼著公子来寻,公子肯来妾身也算松了口气。”
“为何?”
“说明公子不把妾身当娼妇看待。”
“姑娘不问在下为何而苦?”
“不问,既然是苦,妾身何必挑着让公子难过。方才鹃儿才拿来些点心,妾身这就去取。”小玉起身,踩着袅袅步子端来水晶盘。
小玉的软语让钟孟扬很是放松,宛如躺在浮云之间,霎时烦心乱事如朝露蒸逝。他不敢让自己松懈,他听多关于妓女花言巧语,让万贯家财的公子哥落魄街头的轶闻。但小玉似与传闻中的女人不同,从未缠着他掏钱,倒是尽心尽力讨他欢心。
“公子,您去过很多地方吧?”小玉捻著小糕点送到钟孟扬嘴里。
“在下来自貊州,也算不过不少地方。”钟孟扬毫不犹豫的吃下。
“貊州?是不是在极南之处,妾身听说那里住着一群善饮的人。”
钟孟扬点头,“貊人确实善饮,但非处极南……”
不知不觉,钟孟扬与小玉天南地北的聊起来,他发现小玉知识渊博,甚至能背出几段《朱羽经》的内容,还可以阐述独到见解。
“在下没想到姑娘有如此大才。”钟孟扬惊讶地说,他为自己先前曾鄙视小玉感到羞愧。
“霓华阁为京中之最,在这里当娼妓要学的可多了,只是来此的客人怎会与娼妓聊学问?妾身也是第一次,遇到公子这样的人。”
“姑娘请别再说自己是娼妓,在下并未如此看待姑娘。”经几次相处,钟孟扬已对小玉没有成见。
小玉走至窗台边,幽幽地说:“妾身七岁便被送至霓华阁训练,好不容易当上花魁,却终日被缚在这里,此间繁华在妾身眼中不过虚幻。”她轻轻抚著窗台上的花瓶,叹道:“身如瓶中花,哪怕斜风细雨。未若公子好,能到处悠转。”
“小玉姑娘,妳想离开这里?在下可以替妳赎身,皆时你可以去任何地方。”钟孟扬忖这若是小玉的目的,那他甘愿被骗一次。
“呵,公子把妾身当成敲竹杠了。妾身做惯笼中鸟,这熟悉繁华的身子能往哪去?妾身除此并无安家之所。”小玉字字透著无奈。
“那么,在下可以给姑娘一大笔钱,不必愁烦生计。”
“妾身感谢公子美意。”小玉秋波情泛,彷若窗外雨霖。她受宠若惊地说:“公子,妾身注定是烟花柳巷的女子,您说得多少钱才能锦衣玉食,终生无忧。公子不必为妾身担心,此刻能有公子陪伴,妾身便觉得足够了。”
回到使馆,大半的人还醉死大厅,钟孟扬便假装自己在后院练武,黑布等人完全没发现异样。
钟桔回来时,她滔滔不绝地说:“百戏真好看呢,小桔一直想人怎么能喷火?还有个叔叔用额头顶着长竹竿,竹竿上还站着一个小伙子,那叔叔好厉害。”她摸著自己的额头,喜孜孜地挽著钟孟扬。
“要是启哥哥也看了,一定也会大为惊叹。明日还有百戏呢,启哥哥跟小拮一起吧,司徒美人也想见见你。”
“说起这个,钟桔,还记得我请妳办的事吗?”
“就知道启哥哥惦著这个。少卿大人很高兴呢,还一直向小桔道谢。喏,给小桔亲一个,才能把信交给你。”钟桔笑眼似月牙。
当钟桔这么说时,钟孟扬却忽像陷入五里云雾,第一个浮现的便是小玉的脸孔。钟桔见他愣住,便不再逗,从怀里拿出署名封望山的信给他。
“启哥哥,不闹你了,拿去吧。”钟桔说。
“谢谢。”钟孟扬迟钝的接过信。
他缓缓拆开,一边提防被偷看,上面写着昊汾巳打算趁明日小诞时先行动手。钟孟扬差点惊出声来,但随即又定下心神。还记得诏林对昊汾巳的评价:“王爷太年轻了,做事太急躁很容易吃亏。”
钟孟扬连忙收起信,忖著不能让南靖王冲动行事,当下决定道:“小桔,明个我跟妳一道去,好不好?”
“当然好呀,司徒美人会很开心见到你。”钟桔乐得手舞足蹈。
风雨欲来,他必须阻止最坏的情形发生。诏林听说他要进宫,倒为说什么,想着有钟桔在一旁缠他,也不致惹出什么是非。
当夜钟孟扬辗转难眠,他也想到若南靖王成功了,朝廷将会天地翻转。万莲宗落幕,阉党倒台,犯了非议的士子都能洗刷冤情。
“孺夫子……”钟孟扬忆起孺夫子的声音,想不到此亦成为绝响。
东方渐露鱼肚白,钟孟扬也不过睡下两个时辰左右。他忧心忡忡的起床,换上礼服。钟桔开心的拉着钟孟扬,两人看起来便像昊朝册封的王侯公主。
“小桔,你可要顾好阿启,别让他乱跑。”
“放心吧诏伯,小桔一定,绝对会好好揽著启哥哥。”钟桔的笑颜像沾满了蜜糖。
“阿启,见到万莲宗仪式千万别冲动了,毕竟有圣上在,再恨也要忍。”诏林告诫道。
迎接两人的典正还是同一位,他恭敬的请两人上辇车。这车比钟桔之前乘做的还大,双边有银龙扶手,简直是王侯乘坐。不消说,必是司徒美人特意派来。两人上车后,车夫便驾着进内皇城。
今日进宫者前后相映,足有百余车,也有许多银龙辇车。但钟孟扬没看见昊汾巳,倒是见到些枢密府的大员。
钟孟扬他们先行进了后宫,钟桔带他拜会司徒美人。司徒美人住在琉月宫,虽是偏殿,但皇上的宠爱能从装饰的华丽可见一班。有好些图纹已是贵人阶级,若非与礼制不合,皇上估计连皇后的紫龙八马辇车都给奉上。
司徒美人出身自晴州缘康司徒氏,她披着霞冠,十二彩单,端庄地坐在主位上等候。
“司徒姊姊,妳今日好美呀。”钟桔叫得很亲暱。
“乖,姊姊昨日给的珍珠链子别上了吗?”
“在这呢。”钟桔得意的现出那串珍珠项链。
钟孟扬远远打量司徒美人,她柳叶眉、瓜子脸,举止端正,俨然是大家闺秀的气派。司徒美人的眼神未有小玉的风情,但含情脉脉,似有一潭深涧。小玉较为丰润,如一阵舒畅和风,司徒美人便是绝岭上的傲梅。
“你就是钟孟扬,果然一表人才,怪不得桔妹子一直向本宫叨念你。”
“司徒美人过奖了。”钟孟扬赶紧抛下杂念,他竟把高高在上的美人跟风尘女子相比。
“皇上早朝还未结束,你们先坐一会。”
钟桔跟司徒美人很快又聊开,司徒美人被逗得呵呵笑,连连掩袖遮口。钟孟扬则想着有没有机会与昊汾巳聊两句。
“皇上驾到──”宫外声浪如潮,宣示天子驾临。
司徒美人赶紧起身,带着宫内阉人、宫女迎接,钟桔与钟孟扬也紧跟在后。
“臣妾参见皇上。”
“免礼,都免礼。”皇上一见司徒美人便笑瞇着眼。玌高便跟在皇上身边。
钟孟扬并不是第一次面圣,去年夏贡时便在朝中会见。皇上还记得他,便寒暄道:“钟少主,近来无恙吧?”
“感谢皇上关爱。”钟孟扬赶紧作揖回礼。
皇上面容没有昊汾巳俊美,但仍有几分相似,或是比昊汾巳更稳重。皇上声音浑厚,身体康健,脑袋并不糊涂,让钟孟扬猜不到皇上为何要宠信万莲宗与阉党。
“百官已经在祭坛等候,走吧。”
一行人便浩浩荡荡往万莲宗的祭坛去。祭坛位于皇城正中央,地大足以站下数千人,共有二十八具青铜大香炉,每具香炉都燃着极珍贵的香草。祭坛弥漫香烟,闻之莫不神昏目眩,加上细雨濛濛,宛若身处《天源经》纪载的首罗之境。
披着黄红法袍的阉僧足有排成数列,各地司诏、护法、随行弟子将近千人,他们虔诚的闭目诵经。祭坛最高处放著首罗的金身塑像,首罗的形象是个瘦弱老人,眼神祥和,紧抿嘴唇,似乎看透世间万物。
金身至少十丈高,每一细节无不以真金打造,红袍子则是红珊瑚所锻,白法帽乃大量珍珠所砌,奢华气象照耀祭坛。带领众人的上座盘坐在首罗金身下,面目庄严,彷若身旁无物。
“皇上驾到──”司仪官的嗓门又大又远,接连着几个人也跟着传送,阉僧们纷纷向皇上行礼。
钟孟扬他们只能到白玉栏杆外止步,司徒美人则到后宫妃子那里去,里面形形色色的妃子钟孟扬一个也不认得。钟孟扬与钟桔的位子在百官之前,王侯之后,他见到区天莹、封望山,还有列于前头的昊汾巳。玌高陪着皇上走到第二层阶梯,那里是司诏的位置,在往上只有皇上跟上座能走。
上座转过身来,迎接皇上登上祭坛。
“是那个白衣长老。”钟孟扬不禁喊道。但没人注意他说什么。原来与区天莹一同煮茶的便是万莲宗上座。
他瞥向区天莹,这位首辅之臣专心的诵经,很投入这祭祀的氛围。
“诸位爱卿,大昊蒙首罗垂怜,遣上座带来风调雨顺,故朕在此要恩谢首罗。”皇上的声音传遍每个角落,“朕与上座带领诸位唱诵《万莲法经》,首罗庇我大昊。”
祭坛肃然静谧,随皇帝起音,众人便如洪流般诵咏经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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