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废室
我呆愣地面对着桌上那束残损的干花,那上一个夏季的遗物——只不过褪去了色彩,一切曾经的生机都无从寻觅。它们被随意地插在那个瓷杯子里,满落尘埃。
几度,我想要把它从桌子上撤掉,但是这样的东西还有什么用么?我知道它不过是个象征性的东西,它仅存的意义是记录一个时刻,那个时刻。可是连这唯一的意义对我来说都不再重要,它的价值理应已经失去了。转头,四周我竟找不到容得下它的地方。地板上压盖着凌乱一片,到处堆积的杂物让人在这本就狭小的空间寸步难行。我在空中悬停的手垂下了。或许,让它待在那里也没什么不好。
细小的蠹虫此时大概正在欢快地从内部啃噬着它,腐朽的东西本会成为食尸者的食粮。
本来我的心情应该会很好,窗外正大雨倾盆,甜美的雨声震动我的鼓膜,带来微妙的快意。我蜷缩在那张破破烂烂的沙发上聆听。
可是偏偏这样甜美的梦境被损毁了。
闯入者。
我带着无谓的表情接受突如其来的一切,麻木地点头,向那些闯入者,那些作出决定的人表示感谢和理解。
当人们离开,我站在一地碎屑中,盯着可怜的木门被重重关上。那仿佛是病入膏肓的人从喉间挤出的呻吟弯弯曲曲步入了尾调。不怪他们,这扇老旧的门必须得被粗暴地对待才能就范。
我依旧站着,陷入了许久以来不曾复发的恍惚中。疑惑。为何要在我重新开始的时候,来打乱我的顺序呢……那无意义的说教……那披着彬彬有礼的外衣的凶狠掠夺与讥嘲……
他们好像一群小孩,一群……未来的“科学家”。用无伤害设备探钻打孔,撕开一处静谧的所在,用手电筒肆无忌惮地检查。他们发现了一颗生长在那里的心脏,耸动着经脉颤动,于是钳子被小心翼翼地塞进去,手术刀剖开瓣膜,一股股细小的血液泼溅出来,气味与色彩激起那扭曲的探索欲。
它被扯得破烂不堪,直至最终无力地垂落地上。
心脏不会挣扎亦不会叫喊。
我对着那扇并未留下什么痕迹的木门站了很久,又攀着桌沿坐下了。雨声重回我的耳畔,那束干枯的花不期然间落入眼帘。几乎在同一时间,嘭嚓——屋外撑开了一柄伞,随即开伞声接连起伏,那些闯入者走到了楼下,要离开了。黑色的乌鸦粗嘎地叫着:
"这雨真讨厌,只会带来麻烦。"
"是啊,很讨厌啊。"
"我可是要走很远……"交流声,脚步声,重叠,辐合,渐渐被掩埋在雨中。
我反应过自己在做什么时,杯子已划过一个弧度,不可避免地碰撞到对面的墙体,碎裂,在地上绽开一片白色,宣纸般纤薄的花瓣随之纷纷扬扬地散开。
我疯狂地扑过去,带翻了椅子,曲起两手尝试掬起地上的残片,呻吟着。几次过后,我垂下胳膊,放弃了那不见成效的努力。
我挣扎着撑坐在地板上的杂碎堆里,其实那些杂琐的东西也在消失——事实上是在融化。灯在融化,椅子也是,地板黑下去,仿佛在迅速的燃烧殆尽……
有关那个夏天的最后那点记忆于是幻灭了。
2,秋梦
我侧卧在地上,我在做一个梦。
我在那间巨大的古宅里,深褐色的椽子把房顶架的很高,青砖地冰凉。
那两扇同样高耸的门朝内大开,屋外是潇潇的雨。秋雨——唯有秋日才会有如此凄寒的大雨,被风刮扯了,斜斜下得正紧。
如每一个梦境一般虚幻,我站在屋内却瞧见了屋外的一切。白茫茫的,为雾水环绕。不远处似乎隐隐现出了树的轮廓,但也看不分明。冷,雨像是冰,掀起彻骨的寒意。
我的内心却泛起了无端的涟漪,走到门边倚靠了站着,莫名的激动与兴奋令我无法抑制地急促呼吸。我想要放开声喊叫,可是在这样沉默的地方,我却又犹豫了,或许是不愿去破坏那一片完整的纯白。我说不清。
这里是我的家吗?或说……曾是我的家吗?我抚摩过的每一寸,都如此冰凉,却熟悉而与我起了共振一般,吸引着我不愿离去。古旧木头的纹理遍布沧桑沟壑,带着沉稳,令人心安的气味。
风更大了,屋外的风声呼啸,忽然,屋里闯进了一只鸟。一只雪白的鸟。
这时我记起宅子的哪里似乎一开始就挂着一只笼子,抬头搜寻,果真在梁上悬着一只暗金色的黄铜鸟笼,黯淡无光,大概是空置了许久。
它属于这里吗?还是为了躲避风雨飞进来的吗?那一抹白在宅子里盘旋不止,它似乎叫了,又也许没有叫,风声,雨声,我太专注于那些了。我没有听清。它不怕我,也不肯靠近我,只是低低高高地飞着,一忽儿,仰身拢翅,歇在椽上了。
它没有进笼子,却也没有刻意避开,停在了笼子旁边。那笼子曾经锁过它吗?或是这座宅子,幽囚过它吗?对这同是无端而起的疑惑,我不知道。它灵动得像是精灵,却总让我想到某种妖怪,或是魔鬼。它牵着我的心摇摆不定。
风,吹得愈发狂了。为狂风暴雨笼罩的宅子阴森古怪,倒像是罗刹鬼的藏匿之所。可这座俨如梦魇的古宅,却让我的心魂扰动。
像生出了一朵浮空的花朵,那种妖冶而甜美的感受停留在我心尖,随着它的律动,轻轻地,一颤一颤地撩拨起那无数牵牵连连的丝线。
再度抬头,梁上的那只鸟儿何时离去了?我心中对它的停留理所当然的念想一下子碎了,环顾四周,已不见它踪影。我忍不住开口,终于想要说些什么。
梦醒了。
3,秋梦
这是一个像沙漠一样的地方。干燥,不带一点水分。亮黄色的天,阳光毒辣地照射在平坦而空无一物的,同为黄色的地面。只是这"地面"不会像沙漠一样扬起漫天尘灰。没有风。阳光,抑或是天空,一切无知觉地悬浮着一般,一动不动。时间仿佛是静止的,感受不到流动与变化。
远处,一览无余的地平线上出现了一个黑点,徐徐升起,拉长。是一个"人"。
黑色的乱发浸透汗水,因为身体的晃动机械地前后摆荡。前倾着身体,深埋着头,脸隐藏在阴影里。
突起不多的胸部显示着那个人的性别,女。
她穿着灰白的宽大衣服,下摆破碎不堪,没到膝盖。上面印满了一道道交错的,染料般的黑色痕迹。衣服的背面似乎原本有什么字,早已模糊不清了。透明的汗液,一滴一滴,落在地面。被染成了那种赤黄的颜色,混合在汗水里的,还有不时出现的,黑色的液体。
一道伤口横过她的半边脸颊,直伸到鼻骨,蜿蜒在她的脸上。发际,额,嘴唇,耳朵……一条条或长或短的伤口从皮肤上深深裂开。
猩红的液体缓缓从伤口深处溢出,在快要滴落时突然仿佛蒸腾起来,变成一片黑色的粉末飘散,摇荡,在落回地面的瞬间凝聚回一滴滴焦黑的粘稠液体。她拖着双臂,向前走着。宽大的袖子扬起,她的手臂遍布渗血伤痕。她大口喘息,每一次背部随呼吸起伏,空气中扬起一片黑雾。
唯一没有受伤的地方只剩下她的眼睛。一双黑色的眼睛,但瞳孔看不出在观望什么,阳光照射进去,像被吸进了黑洞,折射不出一丝。它们呆滞地望向前方,又好像没有在看那里。了无神采。
她向前走着。仿佛会一直这么走下去,直到一股自后而来的力量将她猛得推倒。
一只硬底靴狠狠踩在她的手上。顿时,五六道血痕从手背上崩裂,延展开去。她直挺挺地撞在地面上,没有一点反抗或保护的动作。甚至没有下意识地去看身后施暴的人。
手背上踩得更紧了。黑雾一阵阵扬起,五指旁的地面上,一摊黑色扩大了范围。她的半边脸贴在了地上,头发被一把抓住了,向上拽,她被扯起头。映入眼睛里的,是一张熟悉的脸,是的,再熟悉不过了。但她不认识。
她茫然地盯着那张脸。
砰!头被重新摁回了地面,那个人站起来了,影子拖在地上。她看到黑影拔出了一道细长的东西。
"你在喘气,我看到了。"她说道,淡漠得让人联想到机器,"你在颤抖,你很焦虑,为什么?"
没有回答。她能听到颤动粗喘,两排牙齿碰撞,由槽牙,再到犬齿。
细长的黑影被高高举起,那个人走到了她身旁。
她盯着地面上颤抖的影子。
挥臂,黑影猛得落下,她感到颈部一阵冰凉,忽然轻松了不少——它与身下连接的部分断开了。她的头骨碌碌滚到了一旁。像所有被砍头者一样,她想。转了几下,仰面看着天空。可惜没有正对着太阳,也没有云。
缺乏仪式感。
她的眼睛呆滞而僵硬,如她一直以来一样。
那个人走开了,走得很仓促。而她的大部分躯体侧卧在地上,头在左手指尖几米远处,没有看着自己。
太随意了,她想。起码要摆摆整齐。
"你又会存在多久呢?"她突然对着天空开口,准确的说,是她的头突然对着天空开口了。明明不应该这样的,她想。这不符合逻辑。
"一直存在?"她依旧看着天空,安静而微乎其微地说道。
她没有得到答案。
她阖上了眼睛。
4,废室
“已经很久没有人进入这里过了,空置的那段时间,也不曾有人来对它进行过任何修缮。
”
他独自站在那两扇紧闭的木门前,灰茫茫的蛛网就快把整块门都蒙上。
“它可以算得上是危楼了,随时会倒塌。”
隔着手套,他用手指轻触那褐色的,剥落着木片的残破门板,
“感觉到摇晃就立刻跑出来。”
他尝试着稍稍使力,门扇纹丝不动,他便拿肩膀去撞,不太健壮的身躯冲在门上发出扑扑声响,有点像在嗤笑。他只顾后退,再用尽气力地去撞。
伴随着扎耳的“咯吱——”一声,门大发慈悲的开了一道缝,他就使劲扒住那道狭窄的缝隙,前倾着身体把所有那点儿重量压在门上,丝毫不念及满身沾上的尘灰,嘴里喃喃念叨着什么,像是在好言相求。
“这儿……是这儿……我不会弄错,不,我不会弄错……”
终于,那道细窄的一道给撬开到勉强容得下他了,他侧着身子硬往里挤,僵了几秒钟的功夫,他的右腿一抽,也消失在门后的黑暗中。
门关上了。
他的双脚落在了柔软的沙地上,他听到浪潮的呼啸。
他站在那海岸边,云翳笼围的天空下,海水如灰色的流铁覆没他的脚背。
他觉得"岸边"是一个很含糊也清晰不起来的概念,或许这是所有边界的通病。又或者,摇摆不定才是边界最真实的属性。岸向后退,岸向前进,岸向后退;他站在海中,他站在岸上,他站在海中。一片斑斓的贝侧立着滚过,滚向他的身后——原本属于海洋的东西,某一刻忽然为岸所掠夺,千百年之间再回不到海里去。
海水又一次没过他的脚踝,携着细小的沙砾,温和而柔缓,状若臣服。不过臣服一词永远不可能被用在这里,海与岸,庞大的不可控制的两者,不会有超过一秒所谓温柔的情感在它们之间留存,也不会有所谓原谅与和解那样神圣而空虚的东西出现。看——地幔与地壳的运动——掠夺与撕打,他想,常态。而贝壳是战利品——他的脚趾触到坚硬锐利的东西,它们在一次次剧烈而缓慢的撕扯间褪去了色彩,可能最终保存一个被硬化了的灰白的躯壳,可能先一步,便灰飞烟灭。纵使它们坚硬,它们锐利,张开柔嫩的爪牙抓挠,这也是从未改变的事实。那些玩闹的反驳被忽略——因为大部分时候它们细小到肉眼都看不清晰。
海水恬淡地退下,他就重回岸上。在如此温柔的气氛下他却想到了于金戈铁马,于那弥漫硝烟的战场上才显常见的,充满血腥味道的东西,这又使他自责。这时一卷海草的残躯被掳上沙滩,而他正好垂下见证者自责而愧疚的视线俯瞰它。
你是无辜的,亦是值得怜悯的。
他慢慢弯下腰,拾起一片濯洗得泛白的骨头,拢起五指好让它被完全地遮盖住,揉碎,再被重塑。
缓慢地低下头,他重见了里紧握着的东西。他记得,什么时候他的手里有了那东西,记得自己始终不敢松开手,又不敢攥得太紧,他记得自己那样有些惴惴不安而甚至可以谓呆蠢的兴奋。但他已然忘记那是什么。这下他终于瞧见它,想起那柔软细小的白色——刚刚采撷下时还缀了满枝的露早已被蒸干,那白色却依旧润润的,沁出缕缕清凉。他张开手,去看那新生的旧物——
那朵白色的,染血的花。
他把它贴在脸上。
他突然地便有些悟到,自己那弱者的的悲哀,究竟是从何而起了。
他站着,地面忽然开始了摇撼,潮水迅速后退,泛起了瘆人的白沫。
他捂住脸哭泣了起来,像每一个失败者,每一个被揿到了谷底的人一样,抽动着肩膀,眼泪不可自抑地从指缝间淌出。
可他没有挪动一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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