莱美把板凳放在太阳里,把奶奶扶进太阳里,把自己也放进太阳里。她感到周围的温度开始上升,热气一点点爬上奶奶的脸,日光下的她双颊微醉,面色酡红。莱美看着微醉的日光爬上红砖房的墙壁,满足地说“天气真好”。奶奶把头扭过来,很大声地,认真地指着耳朵“什么?”银色的发丝跟着也转了过来。“天气太好啦!”她往前凑了凑,用手窝成一个喇叭,附在奶奶耳朵边大声地说。说完,用手指了指天,又用手指了指地。奶奶的脸,还是有点儿迷惑,不过又像有点儿明白,她顿了顿,她郑重地点了下头,含混的,听不清说了什么,但脸上显得很激动,就像很懂莱美一样。
梨树是十年前父亲种下的,那时候莱美会在梨子还没长熟的时候凑到树底下,偷偷摘下几个藏着吃掉。偶尔被奶奶发现,一眨眼就跑个不见踪影。还有琵琶,也是父亲种下的,每年八月上面黄灿灿结了一层果。美人蕉开得很好,小时候奶奶会把美人蕉采下,有红的、粉的、黄的,还有黑紫色的,送到莱美手中,“像这样,吸一口,可甜呐”莱美抿紧双唇,用力,再用力,把脸憋得通红,鼓得腮帮子酸了,就是吸不到甜水。她着急了,莱冬冬看见她手中还没“吃”完的美人蕉花,全都抢了过去。滋溜一下吸个精光。那时候莱美家穷呀,基本不买糖,只有春节的时候,卖白糖的老先生挑着担子从村头来,经过好几个弯弯的小土坡,顺着泥路到了莱美家的草坪。“买白糖啦,新鲜的白糖啦――”两个铁板叮叮铃铃,把小孩的馋虫敲醒了。孩子们要么紧紧跟在卖白糖的担子后,要么飞快地跑进家里,通风报信给全家的大人,吵着闹着“卖白糖的来啦卖白糖的来啦――”。
莱冬冬就是那个报信的人,他缠住正在做活儿的奶奶,奶奶在洗碗,他跟着洗,奶奶晒衣服,他跟着晒,奶奶还没想喝水,他灵醒地倒了一杯热茶给奶奶“奶奶奶奶,喝水歇会――”他精灵着呢,心里早就盘算着,几分钟后白糖爷爷就要到家门口啦。他做梦都想吃白白硬硬,咬一口扯出又白又长又黏的细甜丝儿,粘得满手都是,他在梦里把每个手指上的甜味儿舔干净,意犹未尽地睡了过去。莱冬冬做这事的时候,莱美被他的馋样逗乐了,实在忍不住叉着腰杆子站在旁边哈哈大笑,一边用眼神盯着他,另一边也留心又期待着那叮叮铃铃的打铁声,心里猜着到大伯家啦——到二伯家啦——到四叔家啦,马上就要来啦。
她不像莱冬冬那样灵活,有次奶奶买了白糖,先让白糖爷爷敲成两半,一边包起来,打算放进做泡菜的坛子里,一边敲成刚够一嘴的小块,分给家里的小孩儿,莱美就等着大家都拿走了属于自己的那一份,再从桌上拿一小块,放在嘴里,小心翼翼又满脸陶醉地,含上半天,这份甜味儿和愉悦,足以回味到明年。有时她拿的时候,莱冬冬早就吃完了,眼巴巴看着莱美手里的方糖,“姐,你怎么还不吃,你不喜欢我可以帮你”莱美憋住笑,把糖举得高高的,“上次抢我美人蕉花还没找你算账”一脸洋气地“想吃吗,就不给你”,莱冬冬说“好姐姐,你就给我吃一口嘛,我又不吃完,我拿的那块最小”莱美不说话,一把把糖整个塞进嘴里,白糖把嘴塞得变了形,眼睛也变成圆鼓鼓的,她在嘴里围着白糖都舔了一遍,却发现白糖有点大卡得嘴巴一动不能动,只好把它吐了出来,放在手心递到莱冬冬面前。她灵机一动,对莱冬冬说 “想吃吗,想吃你就吃啊,上面全是我的口水”原以为莱冬冬会像上次一样丧气又恼怒地地走开,结果他眨眼就把白糖从莱美手里抢了过去,一把放进嘴里,一溜烟跑个没影,余下含混不清的笑声回荡在空气中“哈哈哈哈,是你给我的――哈哈哈”莱美看着空荡荡的手,气得说不出话来。
想到这件事,莱美还是笑了出来。那时候奶奶还年轻呢,她一个人带着四五个小孩儿,曾经照看过的孩子们,现在有的已经工作了,也有的在外地上学,还有些已经生下儿子女儿了。现在的莱冬冬,已经是好几个店的老板了。可奶奶的日子,却越来越单调。她在时光里愈来愈趋近静止。莱美一个月回家一次,她看着奶奶从米缸里倒出小半碗大米,用饭锅装着,慢慢地踱到水池边,再慢慢地打开水龙头,细细的水线从高处坠下,流出时光的浩漫与幽游。她想扒开水帘探究其中蕴含的生命密码,一层金色的糠屑浮上水面。奶奶的时光被三餐分成三小块,余下大块的睡眠与漫游式沉思。
还好在春节的时候,她可以晒在日光底下,寂静地看玄孙们嬉笑打闹。
“嘟——嘟——”铃声响第三遍的时候,奶奶去世正好一周年。爷爷接起了电话。爷爷的声音,她还是熟悉的。尽管从小到大,爷爷和她说过的话不超过一百句。莱美记得离家那天,他红着脸,局促又紧张地站在家门口,外婆一家来了,同学一家来了,唯独爷爷一个人,孤零零立在门口,他微微笑地把红包递给她,仓促地说:“莱美,祝你学业有成。”他说这话的时候,脸微微红,像喝醉了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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