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家的日子里,我最讨厌下雨。
每逢下大雨,家中只有不满三周岁的小侄儿高兴。这小家伙手舞足蹈,仿佛是在过大年:他把两只小手举得老高,接住从屋顶漏下的雨水,浇在头上,抹在脸上,两只小脚还不停地踏着积水,把脏水溅得到处都是。
嫂子心痛侄儿的衣服,想拉他走开,却无济于事:屋内哪有干地方?小侄儿玩得正欢也死活不干。嫂子无法,只好吓唬他:“小心爷爷打你的屁股!”
这时,父亲总爱蹲在门角里,闷闷地抽着烟。明灭不定的烟头,时而照亮阴暗的墙角。父亲的脸色很难看,眼睛盯着漏雨砸的坑发愣。
母亲正在忙碌,找一些能遮雨水的东西盖住谷屯,一把破雨伞撑开放在那座老式座钟上,又把洗脸盆放在我的床——里屋那两块木板上。于是家里像是有了乐队,“噼噼叭叭”响成一片。
二姐把她的衣箱塞进床底下便来到堂屋,左躲右闪地走了两圈,揩掉衣服上的泥点,极为不满:“这老屋该拆了!”
“拆了容易,你来盖新的呀?”父亲瞪了二姐一眼,狠狠地抽了两口烟。
二姐不敢再说了,扫视了一下坐在门槛上的我,哼了一声回到她的房间里去了。
我有点坐不住了。嫂子也有意无意地瞟了我两眼,我觉得那目光明显的有些气愤了。我的泪水在眼里打转。
我知道是我的错。
夜深了,不得不睡觉了。望着“床”中央的那个已盛半盆水的脸盆,叹了口气,心里说:“只有将就一夜了,明天是个晴天吧?”飞快地把水倒掉,又慌忙地放回床上。脱下衣服,躺在“床”边一动不敢动,屏息宁神地聆听漏雨的嘀嗒声。但这并非长久之计,只好轻轻地端起盆,然后小心翼翼地躺下,把盆放在肚皮上。随着呼吸的频率,脸盆上下左右摇晃,里面的水“哗啦哗啦”动荡不安,常惊得我一身冷汗,不得不紧紧抓着盆沿,松不得手。可想而知,那滋味比在断头台上好不了多少。何况我的心正汹涌澎湃,怎么也宁静不了呢。
老屋确实很老了,大约有十几年了吧。记得刚刚记事的时候,父亲就开始筹备盖屋了。那年秋天,父亲割掉稻田的谷茬,用石磙子碾平碾实,再用特制的工具将泥块切成土坯;又和母亲在山上拉了几车石头,买了些红瓦,砍了几根木头作檩子,老屋就这样动工了。几位叔叔都来帮忙,我姐弟四个也凑凑手——尽管他们都说我帮倒忙。但人多力量大,屋还是盖起来了,而且并不比邻居差。父亲很高兴,我姐弟几个就更不用说了。
那几年,家里经济条件还不错,后来就不行了。父母供我们上学整日操劳,还是不行。哥和两个姐姐相继辍学,唯有我一人幸免。原因在于,用我二姐的话说,我是父母的宝贝蛋子,是父母的希望。对于这种说法,我很是不满,可父母并不反对这个说法。
我上了高中,家境几乎到了入不敷出的地步了。每年几千元的学费、生活费使得父母有苦说不出,再加上哥娶嫂子的彩礼钱,父母就只有垂头丧气的份了。
贫穷的村民还死要面子,父母一直供我上完高中进入大学。我考上大学,对父母来说,无疑是吃了糖衣药丸,开始还是甜的,后来便苦得咽不下去了。一年近万元的开支,增多了母亲脸上的皱纹和头上的白发,把一生好强的父亲磨练成低声下气、求爷爷告奶奶的“乞丐”了!长年失修、破烂不堪的老屋在邻居们的新楼底下扎眼得很,但父母却无暇顾及了。只有当别人或善意或无奈地安慰“你的儿子毕竟考上了大学”的时候,父母才会咧咧嘴干笑几声。
哥结婚也有几年了,吃够了“连坐”的苦头,老实的哥靠下苦力挣来的钱也不得不抠出来支援我。村里几位婶子曾鼓励哥嫂“分家另过”,嫂子有些动心了,但哥坚决不同意:“我老弟上大学,我不帮他谁帮?”每当有人讲给我听,我总有一种想流泪的感觉,心里有一句话默念了许多次:“打虎还是亲兄弟!”
直到现在,一家老小共处一室,我总是在愧疚和不安中度过,可也无可奈何,唯一的期望就是,从现在开始一直到我毕业有能力盖新房为止,天总是晴的!
第二天醒来,我非常惊奇。一个是我居然在脸盆的动荡下睡了一夜,再就是肚皮上的脸盆不见了,从屋顶的洞里居然漏进一缕阳光来!
天真的晴了!
穿好衣服,刚想迈出屋门,听见院内一阵大笑。二姐和嫂子笑得最为厉害。
正当我迷惑不解时,就听见小侄儿那稚气的声音:“奶奶,叔叔抱的就是这个盆吗?”
“是的,他整整抱了一夜,我端下来的时候,他还不肯撒手呢!”
我笑了,涩涩的泪挂在脸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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