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回 爱成仇乱拳杀淫婢 无生有冷语断香魂
薛蟠回来时,我已严妆静候。他看我打扮得妩媚动人,也是又惊又喜。我已命小星小舍温了酒来伺候大爷夜宵,又赶着给他换衣服、嘘寒问暖。薛蟠受宠若惊,又喜形于色起来。虽宝蟾没在,他也没顾上问。
三杯之后,薛蟠便抱了我道:“这些日子都做些什么?”
“能做什么,无非惦记你罢了,再就是去当铺里看看。”
薛蟠一听大乐,便在我耳垂上吻了一下,又道:“如今越发扮个新俏模样了,连耳坠子也只戴一只。”
我故作惊讶,道:“我明明戴了两只蓝宝石耳环的,怎么只剩了一只?”说完就起身,急慌慌带了丫鬟各处找了起来。
薛蟠觉得没趣道:“什么好东西!丢就丢了。回头再买好的。”
我故意道:“别的倒也罢了,这耳环是你当日提亲时送的,我可舍不得。”
薛蟠听了就心软了,只好也帮我一起找,哪里找得着?我便低头想一想,笑道:“是了,白天我去了恒舒典,想是丢在那里了。”
说毕便穿了衣服,一定要拉了薛蟠同去,说怕晚了被那些滑头伙计捡了去。薛蟠虽老大不乐意,也不敢违拗我。我只带了小星,薛蟠带了两个健壮家奴便与我同行。
到了恒舒典,我只说不必惊动伙计们,取钥匙从后门进去悄悄找一回便是。等进到院内,我便故意往号房走,只听见号房微有声响,我便故作惊吓,回身靠到薛蟠怀里道:“这号房怎底还有声响?想是闹鬼?”薛蟠静听了一回,便叫了那两个小子从门外架子上拿了灯笼,自己也拿了一盏,然后一齐冲进号房。
我站在院子里,扶了小星,不敢看门里,只抬头看天,天上原本下雨,不知何时已变成了雪珠儿。我觉得遍体寒意透骨,便把手伸进怀里,握住了那只薛蟠遍寻不见的蓝宝石耳环......
那两个人被揪了头发拖出来的时候,已被打得不成人形了。金荣浑身是血,已昏了过去,宝蟾的脸已肿胀变形,像只烂茄子,只有一只眼能睁开,正恶狠狠看着我。
我别开脸,牙齿格格打战,小星也颤声道:“奶奶保重,别惊着。”
我咬紧嘴唇道:“不妨事,只有些冷。”
薛蟠满头大汗,挽着袖子,红着眼睛,赶上来踢了宝蟾两脚。喝道:“把这两个关到柴房里去,明儿再来发落。”
说完便拉了我往门外走。
宝蟾忽然在后边拼命喊了一声:“奶奶坑害我,奶奶跟二爷私通!坑害我!”
她的声音沙哑,且牙齿被打掉了好些,说话漏风,又满口是血,口齿并不很清楚。可是此时不比方才在屋里打骂声求告声一片乱,此时夜深人静,雪落无声,那宝蟾又是挣命般嘶吼,虽不清楚,却也能听出大概。
一时院里一片死寂,薛蟠愣了一下,转身道:“金荣关在这儿,把这贱人捆了,堵上嘴,另寻一顶轿子抬家去细审!”说完也不管我,自顾自大踏步出门上马去了。
到家时已是四更,薛蟠喝个烂醉,四仰八叉倒在床上呼呼大睡。
我吩咐底下人把宝蟾依旧堵嘴捆了扔在柴房,不许给吃喝,也不许给衣服。
薛蟠天一亮就把宝蟾提到屋里审问,那宝蟾神志已不大清楚,只说曾帮忙给我和薛蝌传递书信,又说那金蟾蜍是薛蝌赏她的。又说昨晚在号房等她的原是薛蝌,不知怎地变了金荣云云。薛蟠看她说话语无伦次,毫无章法,便又打她一顿,自己又出门去恒舒典审问金荣。此时薛蟠母亲和宝钗都回来了,薛蟠母亲闻听此事,吓得什么似的,过来赶着问长问短。我便趁机大哭,说不料宝蟾做出这等没脸的事来,又往我身上泼脏水,如今大爷也疑我了,倒不如死了干净。薛母赶着安慰了半日,又派了同贵跟小星等丫鬟一并看着我躺下歇了,方才离去。
我神不守舍躺了一日,到掌灯时分,薛母来道:“好孩子,你休气恼,如今都问明白了,那宝蟾确是诬陷你。蝌儿已将你原先写的书信尽数交给我了,全都是买卖正事儿,一笔不错的。想是那宝蟾对蝌儿有些私意儿,便指了你的名儿去引诱他,见事情不成,又去勾搭金荣。方才听说蟠儿也审了金荣回来了。”
我心里一动,只不知金荣如何说。只听门帘儿响,薛蟠气呼呼走进来,坐在床边。
薛母便道:“可问明白了?”
薛蟠道:“铺子里的伙计说,这金蟾蜍是铺子里过了当期的珠宝,想来确是金荣拿去给宝蟾的。”
我惊道:“金荣也自承了?”
薛蟠道:“问他也问不出什么来,他已是疯了。两腿都折了,爬在地下又哭又笑的。”
薛母道:“罪过,居然打成那个样子,就算他没心肝,也不合下那样重手。若是人家告了官,可怎么样呢?”
薛蟠冷笑:“花上几个钱,没有不了的。何况他父母和姑姑都已过世,还有哪个替他伸张?他如今就只我这么一个靠山了。偏又狗吃良心做出这等事来,我不要他的命,他就该念佛了。”
薛母摇头道:“好歹总得请个大夫给他瞧瞧,万一好了呢?得罢手时且罢手,也是桩善事。”说完就起身出去叫人找薛进财。
一时又见小舍儿慌慌张张跑进来禀报说:“宝蟾不好了呢!”
我吃了一惊,薛蟠问:“怎么不好?”
“浑身打颤,直倒气儿!许是捆绑久了,打的伤也没治,又冻了大半日,所以。。。”
我这才想起宝蟾这半日伤重无人理睬,薛蟠看了我一眼,道:“给她找个大夫瞧瞧,若还可救,救活了再打发人牙子来卖掉。”
晚饭后,有人来报说宝蟾已是死了,大夫说是肋骨被打折了几根,伤及内脏,且又惊吓气恼着凉,也是无药可救。
我没想到自己的运气这么好,初次算计的两个人,当即一死一疯,不留痕迹。三个月后,金荣也死了。
宝蟾死后,我便托病不出。婆婆只道是宝蟾辜负了我,替我不值,并不抱怨我律下不严。不过宝蟾确是死得突兀,上上下下隐约也有些疑心,但又无凭据。倒是宝钗提点着婆婆赶紧把薛蝌的亲事办了,说是冲冲晦气,我心里明白,让薛蝌早点成亲,也是帮他避嫌之意。
薛蝌的媳妇姓邢,名叫岫烟,当日到恒舒典当的就是她的衣服。她出身寒门,是荣国府大太太的侄女,一直寄居在大观园。此时宝玉跟了宁国府的珍大爷去军中效力,那贾老太太病势愈沉,听见有这桩喜事,便要借机冲喜,竟让岫烟直接从大观园出阁,大礼虽不奢华,却十分隆重,如世家小姐一般。
我原想着那邢岫烟出身微贱,竟能嫁入豪门,自然是生得花容月貌艳压群芳,谁知见面才知不过是个普普通通的贫丫头,虽也干净耐看,可较我们薛家这几个美女,毕竟还是相形见绌。好在她还算有自知之明,虽在新婚,却并不花红柳绿地打扮,待人接物也是中规中矩的,从不乱说乱动,故而薛家上下对这位二奶奶是十分满意。我本想薛蝌也是见过世面的,怕不会太中意这个丫头,不料薛蝌与她相处甚是相得,倒也奇了。
新媳妇过门三朝之后,一日午后,薛蟠微醺回来,便说有事与我商议。我只懒懒的听他说。薛蟠便道:“才刚与母亲商议了一回,如今你身子总不大好,现有的几个丫鬟都不大省事,我这屋里鞋邋遢袜邋遢的,还是得有个得力的人来伺候才好。”
我便哼了一声道:“我道什么正事与我商议,原来如此!不过是看你兄弟娶了新媳妇看得眼热,便也要弄个来尝鲜。既如此,又与我商议什么?我还是这家里能做主的?谁不知道你薛大爷有钱,看中了谁,千儿八百地买来便是。”
薛蟠道:“一跟你商量正事,你便说这些打岔。若要再买,我也不必告诉你,只是这次,我意思是还要香菱回来。近日她的病有了些起色,不如还叫她回来。原是使唤熟了的,倒也便宜。”
我一听此言,只觉得心头打了个霹雳。原本我是想让宝蟾与香菱争风吃醋,我坐山观虎斗,不料半路上香菱躲了出去,如今眼瞅鹬蚌相争后,我把宝蟾坑杀了,她又回来收渔人之利。我机关算尽辛苦了大半年,到头来一切回复一如既往,我失了一个膀臂、落下个泼妇的名声,香菱却依旧毫发无伤,又全须全尾回来做我丈夫的爱妾了。
我只觉头嗡嗡地疼,心底一个声音大喊:“甭管怎么的,不能让她回来。过去的就过去了,不能回头!”我低下头,看到了床边一个旧香袋儿——那是宝蟾的针线。奇怪,宝蟾死得那么惨,我却从来不觉得内疚,甚至噩梦也没做过一个,即便是她经手的东西,我也照常用着,并不避讳。我已经是杀过人的了,何必在乎多杀一个呢?
“你怎地不说话?”薛蟠问道。我定定神,整顿好心情,一脸哀怨地抬头看着他。我照过镜子,知道这是我最动人的表情。
薛蟠果然中计了,他起身过来,扶了我的肩道:“我也没有旁的意思,好歹她是个知根底的,且又规矩,这次还叫她进来,她也学乖了,再不敢冲撞你的。你若不喜欢她,远着也就是了。她来只是帮忙料理家务,再不能夺了你的次序,要说起来,宝蟾可比她轻狂多了。你不也忍了?”
我挤出两滴眼泪,道:“我知道你们薛家嫌我没调教好丫鬟,出了这等丑事,丢了你的人。你们嫌我,我也无话可说,只是若要这香菱回来,少不得我还得进一言,哪怕是担了妒妇的名声也顾不得了。我只一心为你好,信不信由你。”
薛蟠满面疑惑,问道:“你说的是什么?”
我道:“实不相瞒,当日撵走香菱,确实是我设计,可你知道为的是什么?”薛蟠摇头。
我缓缓道:“当日你我成亲时,香菱穿了一条石榴红裙,你可记得?”
薛蟠笑道:“她有不少裙子,我哪能都记得。”
我接着说道:“后来我在大观园赴宴,却看见令表弟宝二爷的屋里人袭人身上穿了条一模一样的。后来才听说,有一年夏天,那时你在南边跑买卖,偏宝二爷生日,香菱便穿了那裙子去贺寿,却又不知怎地,弄脏了。”
话说到此,我故意低头顿了顿,把声音放低,咬字却又着意清晰起来。“宝二爷就让袭人拿了自己的新裙子换给她穿了。她穿的脏裙倒留给袭人收拾了自己穿。”
薛蟠愣了一下,道:“宝玉向来是撒漫手儿,那袭人也是。”
我冷笑道:“袭人还不都听宝玉的?只不知宝玉待香菱竟这么好,听说那宝玉从小女孩儿堆里长大,所以贾府丫鬟在他面前竟都不避嫌疑,连香菱也跟着学,换裙子也不避讳他。说来也奇,听说那裙子并非寿筵上吃酒菜弄脏的,而是筵后弄脏的。。。。。。”
说到此,我偷眼看看薛蟠,只见他的拳头已攥了起来,额头的青筋也叠暴起来,便顿了顿,又趁热打铁说,“呵呵,说来你的小老婆倒是跟二爷有缘,看中的都是二爷。那贾家的二爷又比咱家的二爷强,荣国府的少爷,贵妃娘娘的兄弟。香菱毕竟是识文断字的,比不得我那宝蟾,小户出身眼皮子浅的!”
说到此,只听砰的一声,薛蟠已是一拳将我那妆台镜子打个粉碎,咬牙切齿道:“贾宝玉,我与你无冤无仇,却三番五次被你坑害!”
我冷笑道:“如今宝玉并不在这里,你寻仇也寻不到他,便是在这里,你也没法子,他可不比金荣,我劝你权且忍气吞声吧!这也怪你自己不济,但凡拿出个男子汉当家作主的样儿来,你这些小老婆也不敢放肆到这个地步。”
薛蟠并不答言,转身掀帘子往后院去了。我忙叫小星跟了去,看大爷的动静。过了一顿饭的功夫,小星便慌张回来,道:“不好了,大爷跑到后院香菱房里去了。进屋就翻箱倒柜的,把个香菱吓得动不得。”
“没人拦着?姑娘不在么?”
“姑娘今日去看林姑娘了。只有几个老妈妈在,看大爷气呼呼的,都不敢问。后来大爷翻出一条裙子来,就问了香菱几句,听香菱回了话,就恼了,要打骂香菱,亏了又来了几个妈妈护住了。大爷就把香菱屋里的杯子镜子都砸了,连墙上的画儿也撕了。后来姑娘回来了,好歹劝走了大爷去太太屋里了。”
“香菱呢?”
“她还好,没伤着,这会子正抱了那扯碎的画儿大哭呢!姑娘回来了,在那里劝着。”
正说着,就见婆婆拉了薛蟠絮絮叨叨地进来了,那薛蟠衣服也脏了,脸红脖子粗的。我见他们进来,忙故作惊讶,问从哪里来,出了什么事,婆婆便把薛蟠所行都说了一遍,又道:“也不知哪里听来的风言风语,竟说香菱不规矩,那孩子来咱家这些年,有哪一些儿举止不知轻重过?如今才出了一个宝蟾,就满世的丫头都成了宝蟾了?打人骂街没完没了,我看你真是失心疯了!”
我忙倒了杯桂圆枣茶给薛蟠喝下,伺候他换了衣服歇了,又命丫鬟点了百合香,道:“这也难怪,香菱虽已不在这屋里,毕竟也跟了大爷几年,若真有些首尾在外头,是个男人都要恼怒,何况大爷这样血性汉子?也罢,甭管真假,有了这个名声,心里总是硌硬,从此便远着她,只当没这个人吧。”
婆婆听了先是一愣,继而大概是见我这话不对路,又不便多言,便气道:“既如此,你好生劝着他些。等过些日子香菱大好了,我就让她回金陵老宅看房子去,从此让你们眼不见心不烦。”我心里本来为薛蟠没能痛打香菱而遗憾,如今听婆婆这么说了,心里稍安。
才刚说着,又有人来报说贾家姨太太有请,说是江南甄家的小爷拾了宝二爷的玉,这次进京赶考,就给送来了。姨太太叫太太过去一齐看看,款待甄爷。婆婆听了,便忙不迭地去了。我早听说近日军中告急,宝玉也不知下落,荣国府阖府忧虑,贾老太太和那林姑娘也忧思成疾,连薛家母女也跟着不安。人常言,君子无故,玉不离身。何况宝玉那玉是落草时带来的,更是片刻不离身的,如今竟由西边的战场落到了江南异姓人的手里,想必是凶多吉少。
到了晚间,婆婆还未回来,我与薛蟠草草吃了饭,服侍他吃了几杯酒,打发歇了。自己也胡乱睡下。此时虽已是暮春,但夜风尚有寒意,我意思要加床薄被,叫人竟无人应,只得自己起来,忽听外头水晶帘子响,我问了声“谁”,无人答应,一阵风过,只觉毛骨悚然。愣了片刻,壮起胆子掀开帐子,看见月洞隔扇外站了一个人,蜡烛不知何时已被风吹熄了,那人背身而立,看不出面目,月光勾勒出她的轮廓,身姿袅娜纤巧,穿了一条石榴红的裙子。
“香菱?你,你站在那里做什么?谁让你进来的?”我的声音发抖。
她没有转身,只叹了口气,分明是香菱的声音:“我本姓甄,姑苏人氏,家住阊门外十里街仁清巷,乳名英莲,五岁那年元宵观灯,被人拐走。我来此地,并非本心,如今冤孽已满,便该回乡去了。”
我心里疑惑,正要再问,忽听哗啦一声,惊醒过来,原来是南柯一梦。
我忙叫灵兔,灵兔上来加了被子,笑道:“不妨事,今晚刮大风,后院一棵开花的连理枝被大风刮断了,并没砸着什么,奶奶宽心!”我惊魂稍定,又问:“刚才谁站在月洞隔扇外头?”
灵兔道:“外间只有我一个人,他们都不入内室,并没别人。”
我点头睡下,心内突突乱跳,一夜不曾合眼。
次日晨起,正要梳妆,听见后院隐约传来哭声,小舍儿进来报说“香菱死了”。我的梳子停在半空,薛蟠正坐在床边穿鞋,一听此言,当即站了起来,问:“怎么死的?”
“说是拿裙带子自己吊死的。”
我故作镇定,问道:“临死没留下什么话,或是什么字据?”
“好像没留下什么,就只烧了好些字画还有书本子,哭了大半夜,好容易被姑娘劝止了的。” 小舍儿说毕,小心翼翼看看薛蟠道,“人家说,大概是挨了大爷的打,不服气,就赌气寻了短见。”
我便扶了薛蟠的臂膀道:“少要胡说,她自寻死,与大爷何干?再说昨儿个还有不少人去她屋里解劝,安知不是哪个人劝坏了呢?”
薛蟠并不答言,披衣走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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