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的宴席

月，瘦骨伶仃，在天际瑟缩着。几颗星子，用清冷的眼，乜斜着这个银装素裹的世界。万物都在大雪的覆盖下沉睡。宁静的夜，有风吹过，恰似低声的呜咽。

x中女生205寝室内，终于安静下来，有轻微的鼾声此起彼伏。

叶璇盘腿坐在下铺，乌黑的长发遮住她一半的脸。她已经这样坐了两个小时。苍白的小脸上是一双漆黑的眼眸，在这个夜里泛着晶莹的光。没有泪。她已经不会流泪了。

她的手上，捏着一把小刀。这是一柄瓷刀，小巧玲珑，通体洁白晶润，刀柄处有一朵艳红的梅。这是她从网上购买的，放在她的枕下很长时间了。每天晚上，她都会握着它入睡。梦里，这柄小刀无数次划上那个女人的脸，醒来，总是一身冰冷的汗。她知道，只能是一场梦，她伤不了她。那个女人就像一株野蒺藜，永远那么蓬勃茂盛，而她却在慢慢枯萎。

今晚，她要用这把小刀，为这群女人准备一场生命的宴席。不知她们面对这顿鲜血佳肴，是否会有一些愧悔和痛苦?

看看腕上的手表，指针已经重叠，时间已经到了。她伸出胳膊，纤细的手腕，青色的血管伏在白瓷一样的肌肤下。刀尖轻轻切下，手腕上绽放出一个小小的花骨朵，颤动着，在这冰冷的夜晚。微微用力，红色的血像蜿一条丑陋的蚯蚓在她的腕上爬行。她静静地看着这条蚯蚓，脑中一个一个的片段从眼前闪过……

“嗨，姐妹们，吃巧克力了，德芙巧克力。”肖雅翘脚从铺上拿下一个书包，抓出一把巧克力，朝着宿舍里的几个女生吆喝着。肖雅名字虽然雅致，人却有点野。一头超短发，微黑的脸庞，一双杏仁眼流露出一股桀骜不驯的神气。她家庭条件应该不错。昨天入学，她家里来了好几个人，大包小包一大堆，光各种品牌的运动鞋就在床底下摆了一溜。宿舍几个女同学眼里都是艳羡。

现在，刚结束一天的军训，几个女生都累瘫了。一听有巧克力吃，立即打起精神，凑了过来。叶璇刚洗完头发，正用毛巾擦着头发。她也跟着走过去，一只手拿着毛巾，一只手伸过去。可是肖雅却瞥了她一眼，转手将巧克力递给另一位女同学。叶璇的血一下子涨到脑门上，手尴尬地伸在那里。宿舍里一阵安静，其他四位女生都盯着她俩，手里停止了撕巧克力包装的动作。“队长，不好意思哈，我怕别人说我贿赂领导。”肖雅挑衅地瞟了一眼叶璇，又朝着其他几个人:“姐妹们，对不对呀。”没有人吱声，大家都低下头，对付自己手中的巧克力。有一个女生朝叶璇投过同情的一瞥。叶璇慢慢把手收回来。她嘴唇蠕动了几下，最终什么都没说，拿起脸盆朝外走去。身后肖雅狠狠地唾了一口。

这是她们升入高一的第二天。叶璇身量苗条，行走起来如三月之柳，极有韵味。她肤色白皙，眉目如画，脑后简单地扎一条马尾，平添许多青春的活力。

她性情温柔，手脚麻利。昨天入学，她自己收拾完床铺，就帮着其他舍友整理东西，大家都非常感激她。可是偏偏这个肖雅，一点都不领她的情。肖雅在她的上铺，叶璇帮她往上递东西，她却冷冰冰地说:“别动我的东西，不劳大驾。”叶璇根本不知道她的敌意从何而来，以为她是在家娇纵惯了，脾气有点乖，所以只是笑笑，也没跟她计较。

晚上，班上竞选班委。肖雅和叶璇都报名竞选团支部书记，最后肖雅落选了。她回到宿舍，阴沉着脸，把脸盆摔得叮当响，宿舍里的人都静悄悄的。肖雅身上有一股狠厉之气，大家都不敢触她的霉头。

白天军训。老师说男女各选一个组长，作为领队。这样出风头的机会，肖雅自然不会放过。她踊跃报名。但是老师嫌她站军姿有些吊儿郎当，最后点中了叶璇。这就是今天巧克力风波的由来，也是叶璇噩梦的开始。

叶璇是班委，又是宿舍长，她不想一来就跟同学产生摩擦。在家里时，妈妈也经常告诉她，和为贵，凡事多让着别人。虽然肖雅让她难堪，但是她想自己稍微退让一下，或许一切就过去了。所以尽管肖雅经常对她冷嘲热讽，但她还是尽量笑脸相迎。有些心是永远都捂不热的。嫉妒会让人心变成坚石。

早晨，叶璇在对着镜子梳头。肖雅就坐在上铺，一边嚼着点心，一边阴阳怪气的:“有些人天天打扮得花枝招展的，难怪把些男生迷得团团转。就连班主任都有点……”叶璇的身子微微颤抖，眼泪不争气地往外涌。“肖雅，你这是什么意思？”她转过身，直视着那个高高在上的肖雅。“我什么意思，我为什么要告诉你?”她朝床下抖了抖手里的点心碎末，不知是故意还是恰巧，碎末都抖到叶璇的头上。“你，你不要欺负人！”叶璇的手握得紧紧的，心跳的厉害。“我什么时候欺负你了？我说的是你吗？你也不照照镜子看看，你有那么大的魅力吗？来，大家评评理，我刚才说叶宿舍长了吗？这以后在宿舍还不没有言论自由了。”肖雅尖锐的声音就像一块玻璃划着叶璇的心脏。她再也对峙不下去了，一头铺在床上，将头埋进被子里，身体急剧抽搐。宿舍里有一个女同学看不过，朝她走过来，刚想说几句话，抬头看到肖雅的恶狠狠目光，心里发冷，又低下眉，转身出去。其他的人各自做着各自的事情。“又没人惹她，装得像个受气的小媳妇一样。人家是林黛玉，可惜这里没有宝哥哥。来，大家尝尝我这个点心，迪丽丝的，可好吃了。”

叶璇是宿舍长，她默默地承包了整个宿舍的卫生打扫，每个角落都不放过。每天临走时，她都会主动检查一下宿舍卫生，确保没有问题了，才放心离开。可是每次卫生检查，她们宿舍都会扣分。班主任找过她几次，她心里知道原因，却偏偏没法说。她不想成为那个搬弄是非的人。她只能向班主任引咎辞职。肖雅毛遂自荐，接任了宿舍长的位置。当天晚上，她拿了一大堆零食在宿舍开party。那个同情叶璇的女同学想借此机会笑着把叶璇拉过去，缓和她们的关系。肖雅狠狠地瞪了她一眼:“想攀高枝了?”那个女同学脸一红，讪讪地笑了一下作罢。叶璇躺在床上，用耳机塞住耳朵，但是那笑声还是会透过耳机灌进来，枕巾一会儿就洇湿了一片。一群人的狂欢，一个人的悲伤。

叶璇渐渐害怕走进那个宿舍，害怕看见肖雅那张脸，害怕听到她的笑声。在那个宿舍里，她是一只被剥光了皮的羊，没有尊严，无法抵抗。有时她在宿舍外面，听见里面议论纷纷，但是她一进去，声音就戛然而止，大家都讪笑着各忙各的事，只有肖雅会用眼角瞟着她，似笑非笑。有时她想利用晚上时间看一会儿书，肖雅就会分瓜子，分糖，整个宿舍就像有一群老鼠，窸窸窣窣，让她心里犯焦。

以前，在课堂上，叶璇非常活跃。现在，她就怕老师会叫到她。因为只要老师表扬她几句，下课以后，身后就会有嘁嘁喳喳的声音。开始，还会有女同学同情她，跟她接近，但是渐渐地，大家都开始疏远她。甚至越来越多的人跟肖雅站在一起对她明里暗里地指指点点。美丽的叶璇成了孤家寡人。一个人吃饭，一个人行走，一个人坐在床上发呆。

妈妈看出了叶璇的日渐消瘦，反复询问。叶璇低了头，垂泪。她不想让爸妈为自己担心，她一直是爸妈心里的骄傲。但是她感觉自己实在撑不住了，她希望能够离开那个冰冷的宿舍，再待下去，她会死的。

爸爸亲自去找班主任谈，希望能给叶璇调一下宿舍。班主任答应了解一下情况，如果真的存在宿舍暴力，他会向领导反应。

班主任还是比较尽责的，他找了同宿舍的其他四个女生谈话，可是大家一致说，肖雅和叶璇之间并没有发生任何争斗，平时是有点不愉快，但是既没交手，也没交嘴。询问班里其他女生，口径一致，没看见她俩吵过架。

“叶璇爸爸，我问了班里很多女生，肖雅并没有对叶璇有什么暴力举动。没有什么确切理由，仅仅是性格不合，我们是不能随意调宿舍的，这样其他家长会有意见。”

“她拉拢其他女生孤立叶璇，这不算暴力吗？”

“女孩子之间，搞点小别扭，在所难免。你放心，我一定找肖雅好好谈谈。这个孩子，个性是嚣张了一些，但是在同学们心目中还是比较有威信的。”班主任是一位男老师，他自然理解不了女学生之间的这些过节。在他眼里，不动手不打骂就算不得校园暴力。

这个事情就算解决了。叶璇听了爸爸的转述，只是掉泪。她最后的依靠也没有了。“她再敢欺负你，你就上去扇她，出了事我负责。”爸爸看宝贝女儿落泪，心疼地不行了。如果肖雅不是个小丫头，他恨不能亲自去教训她一顿。

“你净教些没用的。璇璇从小就不会跟人打架，动手不净吃亏吗？璇璇，再忍一忍，避开她点，听说高二就会重新分宿舍。”妈妈搂过叶璇，也跟着抹眼泪。

爸爸妈妈都是老实巴交的人，做着小本生意，日子过得清贫，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这个宝贝女儿身上。爸妈平时省吃俭用，也不肯亏待了这个女儿。现在看爸妈因为自己的事难过，她心里既愧疚又心疼。她擦干眼泪，努力从泪脸中挤出一抹笑容:“其实也没你们想象的那么糟。她就是说话不中听，以后我不搭理她就是了。我就好好学习，其他的一概不听。”

以后，每次星期回家，妈妈都会询问，肖雅有没有再欺负她。她都会轻松地说:“没呢，她可能也觉着没意思了。”

是，肖雅不曾打她，也不曾指着鼻子骂她。如果能狠狠地干一仗，或许还痛快点。可是肖雅不会给她这个机会。她只会用讥诮的眼神看着她，那眼神像一把尖锐的锥子，捅下去，锥心刺骨的疼，却不见伤口。

她想把所有精力都用在学习上，不闻，不看，任那些刺耳的言语在耳边掠过。她除了上课，其他时间，耳朵上都会塞着耳机子，听英语对话。她希望世界上真有隐身衣，能让自己彻底隐身，让所有人都忘记自己。

可是，肖雅不会忘记她。叶璇越楚楚可怜，就越会惹怒她。

叶璇晚上睡觉，会发现自己的床单上有一个大大的脚印。她默默地换掉，洗了，第二天，却又会发现有一摊方便面的汁水。她放在牙缸里的牙刷会自动跑到垃圾桶里。她洗过的毛巾即使没有风，也会被刮到楼底下。她的内衣内裤会成为窗外飘摇的旗帜。她的课桌上会莫名其妙地刻字。她的课堂笔记会不知不觉少了几页。

叶璇心力憔悴。她感觉自己就像浸在冰冷的海水里。如果能一下子沉下去，也算有个痛快的了结。却偏偏沉不下去，海水一漾一漾地扑过来，让她即将窒息，却又总是有一口气在那里吊着。这样不死不活的日子实在难捱。

她开始精神恍惚，没法集中精力听课，成绩急剧下滑。老师找她谈话，她什么都不说，只是低着头，绞着双手。说什么呢？说了又有什么用呢？她不是受害者，也没人要害她。

秋天来了，校园里铺满了落叶。叶璇感觉自己就像飘摇的枯叶，在偌大的校园里无力地打着旋，却无处落脚。

有很多次，她幻想自己扑到肖雅身上，狠狠地撕她的嘴，扇她的耳光，她想把她那张倨傲恶毒的脸踩在脚底下狠狠地跺上几脚。但是，肖雅不会给她发作的机会。她从不曾正面骂她，也不曾动过她一个手指头，那口气就只能在心口堵着，自己总不能像个疯狗一样扑上去乱咬。

叶璇的马尾散了下来，遮住半边脸。班里就有流言，说叶璇狐媚样子，不知想勾引谁。她有时会悲从中来，眼里蕴泪。有人就说她长了一双水汪汪的桃花眼。她不想听到，但这些流言总会适时地落到她的耳中。她确切地知道这些流言的来源，却偏偏没有任何证据。

叶璇从网上买了一把白色的瓷刀。她每天晚上都会握着这把瓷刀入睡。她想，这把刀，要么刺在肖雅身上，要么刺在自己身上，总是要见血的，不能这么悄无声息地被窒息而死。

叶璇脸越来越白，眼神越来越冷。不过没人会发现她的变化。老师在多次谈心无效后，已经把关注送给了其他有前途的学生。同学们各自忙着各自的事情，谁也不会去在意这个影子一样的人。只有肖雅会看见她，那种冰冷吓不到肖雅，她只会更加肆意地说笑。肖雅在老师和同学中间越来越红火，就像一株蓬勃的野玫瑰，即使瑟瑟的秋风，也挡不住她的开放。

新年晚会，肖雅是主持人。她或诙谐打趣，或口吐莲花，赢得同学们阵阵掌声。同学们或是唱歌，或是跳舞，或是朗诵，各显才艺，班里洋溢着新年的气氛。放在以前，这可是叶璇大显身手的时候。她从小就学习拉丁舞，每次晚会，总能赢得一致赞誉。今天，她独居一个角落，耳朵上塞着耳机，这份热闹不属于她。

“下面，我想邀请叶璇同学上来与我共舞一曲，大家想不想看啊。”叶璇听见叫自己的名字，茫然地抬头。肖雅已经来到她身边，做出一个邀请的手势。她的眼神里有隐谋在闪烁。叶璇低下了头，不予理睬。

”摆什么谱啊？”旁边有窃窃私语。

“叶璇同学是不是嫌大家的掌声不够热烈啊。”肖雅带头鼓掌，其他同学也噼里啪啦地鼓起来。“我不会。”叶璇冷冷的。

“你这是谦虚呢？还是谦虚呢？我可听说你专门学过舞蹈呢？是不想给我面子，还是不想给同学面子?”肖雅笑颜如花，语气却咄咄逼人。有些不知情的男生开始起哄。连班主任都笑着说:“叶璇，肖雅这么诚心邀请你，你就起来跳一曲吧。”

叶璇感觉自己被逼得毫无退路了，她不知道肖雅包藏的什么心，但是就是刀山，她也得踩上去了。

肖雅跟她搭伴跳拉丁。她看着眼前那张笑盈盈的脸，却感觉如见蛇蝎。舞曲响起来，她发现肖雅也是拉丁高手。教室里，响起一阵热烈的掌声，可是就在这时，肖雅突然哎哟一声蹲下了，叶璇发现自己的脚竟然踩在了肖雅的脚上。她没有出错啊，肖雅的脚为什么就会到了她的脚底下?

几个女同学跑过来要把肖雅扶起来，肖雅摆摆手，说:“没事没事，叶璇可能很长时间不跳了，有些生疏。来，叶璇，接着，别让大家扫兴。”

音乐再次响起，叶璇的脚再次实实在在踩到了肖雅的脚上。这次肖雅蹲在那里，起不来了，双手按在脚上。班主任也赶紧过去，询问有没有伤着。肖雅眼里有泪珠闪烁:“我一直听叶璇说她会跳拉丁，就想给她个机会展示一下，没想到……”旁边跟肖雅交好的女生已经愤愤不平:“不会跳就直接说，这不是上来跳舞的，这是专门来踩人家脚丫子的，真是扫兴。”叶璇站在教室中央，灯光打在她的身上，她无处遁形，她感觉自己成了马戏团的小丑。叶璇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到座位的，也不知道晚会是怎么结束的。她身体里的热气彻底抽光，只剩下一具冰冷的躯壳。这个世界，对她太不友好，她连隐身的权利都没有了。叶璇已经感觉不到痛苦了。她心里只剩下了一个声音:就在今晚，就在今晚了。

鲜血喷溅而出，有几滴落到叶璇嘴唇上，她舔了一下，有点甜。她的脸上浮起微笑。血出来了，那种窒息的感觉反倒没有了。很久没有这么爽快了。

鲜红的血，在床单上绽放成鲜艳的一大朵。这是一席生命的晚宴。叶璇眼前渐渐模糊起来，意识尚存的那一刻，她似乎听到有尖叫的声音响起。

等叶璇再醒过来，她发现周围好多的人，他们在笑吗？为啥脸上还有没来得及擦干的泪水?肖雅也在，那张飞扬跋扈的脸，现在却是梨花带雨。叶璇笑了，她闭上眼，享受这一刻的温暖。

窗外，天已经放晴，冬阳透过玻璃斜照进来，病房里暖暖的。春天快要来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