舆论之刃

舆论之刃

（1）

　　昏暗的屋子里，方志建被反绑在椅子上，头发蓬乱，嘴被胶带封住。

　　一束手电筒的光打在他脸上，刺眼的光芒让他只能勉强看见面前这个人，他惊恐万状，但却只能发出“呜呜”的声音。

　　一只戴着手套的手伸到他嘴边，狠狠地撕下封住他嘴巴的胶带。

　　“你…你是谁？”

　　方志建的声音极其微弱，颤抖着问，他不敢大声呼叫，因为他害怕救援的人还没来，他就已经死了。

　　“我？”

　　“方叔叔，你不认识我了？”

　　冰冷的声音在方志建耳边回荡，让他有些恍惚。

　　陌生男子把手电筒打在自己的脸上，嘴角上扬，如同刚从地狱里走出来的魔鬼。

　　“是你！”

　　“不要杀我，求求你，不是我干的……”

　　……

　　（2）

　　“近日，微博曝出K市市长方志建涉嫌收受贿赂，但在曝光第二天畏罪自杀……”

　　陈琛按下遥控器上的关机键，整个人瘫在沙发上，双手不断揉着太阳穴。

　　电视上不断重播方志建的案子，媒体和网友的关注，连微博大V“污神”都转发说：“K市市长都喜欢滥用职权？”

　　陈琛作为全国知名警察，二十多个年头，破获了无数大案，唯独对这个造成极大恶劣影响的案件束手无策。

　　原本只是一个微博网友曝出方志建贪污受贿，滥用私权，微博作为人民行使监督权的现代平台，这种事情根本不会由陈琛参与。

　　可是，涉案人员方志建在这条微博被曝出的第二天，在家里服毒自杀了。

　　几乎所有人都以为方志建是畏罪自杀，然而陈琛去现场勘测痕迹之后，认定这是一场谋杀！

　　法医鉴定，方志建手臂上有勒痕，初步鉴定是麻绳所致，嘴角有胶带粘过的痕迹，现场没有发现任何指纹，除了厕所里提取到部分黑灰，确定是麻绳烧成灰烬后留下。

　　陈琛拿起桌上的卷宗看了一遍又一遍，方志建当晚没有回家，而是住在酒店，酒店经理称摄像头几个月前坏掉，并未采取措施，没有获得任何监控录像。

　　“谋杀……”

　　陈琛攥紧了拳头，市长死了，无数网友拍手称快，警方不得已向媒体公开案件，表示尽快抓获凶手，反而引起不少网友不满，他们甚至把凶手称为英雄。

　　他打开手机，点开了微博，找到了那条曝光方志建的微博，ID叫“自命不凡”在2015年4月10日13:12发布，这个ID是在曝光前几分钟注册的。

　　突然，他注意到“自命不凡”又曝出一条“重磅炸弹”，标题名为——天下新闻主编程化是个罪犯。

　　随后便是名列各种罪状，包括“潜规则”女记者，贿赂官员等等……

　　这条微博的发布时间为2015年4月12日17:58。

　　也就是今天下午！陈琛有不好的预感，程化恐怕等不到法律审判他的时候了。

　　“叮叮叮……”

　　陈琛接起电话，眉头微皱，一直认真听着电话那头的人说话。

　　挂掉电话，果然是这样！他看了看时间，晚上八点十五分，他穿好衣服准备出门，丝毫没有拖泥带水。

　　四十岁的人，一个人居住，他和妻子离婚以后，连女儿都判给了妻子，他几乎把自己所有的时间都用在了办案上。

　　驱车直接前往现场，刚才小李给他打电话，告诉了他犯案地点，程化的别墅。

　　现场被围得水泄不通，各大报社的记者站在警戒线外面，被警察拦住。

　　陈琛下了车，出示了证件，径直走进现场。

　　“陈叔，你来看。”说话的是十多分钟前给陈琛打电话的小李，法医专业，跟着陈琛办了不少案子。

　　陈琛没有说话，跟着小李慢慢往别墅里走去。

　　机械性窒息死亡，程化的脖子上有勒痕，天花板上面挂着一根绳子，天花板正下方的凳子被踢掉，提取到与死者完全一致的脚印。

　　死者，程化，男，四十五岁，曾任天下新闻主编，报道过无数新闻，具有较高的社会影响力。

　　接到报案后，警方第一时间到达现场，初步鉴定程化是上吊自杀，死亡时间约在17点左右。

　　据蒋雨回忆，当时她出门的时候，程化曾经回来取文件，她就出去和朋友聚会去了，回来大概七点半左右，她以为程化还在报社，洗完澡准备睡觉的时候，发现程化吊死在卧室，随即报警。

　　陈琛此刻立刻想到了“自命不凡”，这个人有很大嫌疑，曝出死者的丑闻之后，死者就死了，这难道是一种巧合？凶手具有极强反侦察能力，没有留下任何痕迹。

　　陈琛曾经通过技术手段查到了“自命不凡”的信息，总共登录两次，用未记名的手机号注册。两次的IP地址完全不同，均是可以随意登录的公共WIFI，根本无从查起。

　　现场如上次一样，没有提取到任何指纹，凶手就像是鬼魅一般，没有留下任何有价值的东西，让人误以为是自杀。

　　陈琛走访了附近的住户，不少人表示并未注意什么车辆进入别墅区，小区保安室依旧没有任何收获，摄像头里没有任何异常。

　　（3）

　　此刻的陈琛聚精会神地看着电脑屏幕，从案发现场回来以后，他一刻没有休息，等待技术部门分析出结果。

　　他坐在转椅上，不断翻看现场的照片，桌上三杯喝完咖啡未曾清洗的杯子，杯里的残余物早已凝固。

　　“自命不凡”究竟是个怎样的人？看了看时间，2015年4月13日凌晨1:13，不知不觉竟然都凌晨了，但陈琛并没有休息的打算。

　　整个警察局的人并没有休息，都在加班整理两次案件的文件，局长已经同意两个案件并案处理，专案组的成员从4月10日市长自杀事件之后，都未合过眼，一个个眼睛通红，靠着咖啡勉强打起精神。

　　“陈叔，结果出来了。”小李几乎是跳着来到陈琛的办公室的。

　　解剖结果显示，程化曾服用过类似镇定剂的药物，被确认不是自杀，而是他杀。

　　天边泛起了鱼肚白，而此刻的陈琛依旧目不转睛地盯着电脑屏幕。

　　根据他的推测，两个死者都与凶手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但是这层关系极其难以寻找，一个是社会关系极为复杂的K市市长，一个是更为复杂的报社主编，跟他们有交集的人，太多太多。

　　“微博热搜再次出现！”

　　整个警察局的人都疯狂了，早已派人蹲守“自命不凡”这个ID，一旦发布微博必将暴露他的位置。

　　只是一刹那，位置显示“K市中心广场”，偌大的广场上形形色色的人，凶手实在是太狡猾了。

　　陈琛点开了“自命不凡”的主页，他的粉丝关注量已破百万，而且每条微博浏览量早已超过千万。

　　这条微博名叫——微博大V“污神”的行为天理不容。

　　曝出“污神”的各种偷拍视频，包括在公共厕所的女卫生间安装微型摄像头，以及酒吧里吸毒的图片。

　　这条微博下面充斥着各种谩骂与声讨——

　　洗白白：@污神，你拿着公众的钱，做着违法的事，你有考虑过后果吗？

　　我家污神最可爱：你这个狗仔，不许你乱造谣，污蔑我们家污神，骂污神的人都是狗。

　　城主大人：大家别急着骂架，先等调查出来再说吧。

　　……

　　陈琛掏出手机，正准备打电话派人保护“污神”，不料电话却响了，来电显示是局里的龙警官，比他小一岁，也是局里的骨干成员，因为其他案子，并未加入专案组。

　　“喂？”

　　“老陈？”

　　“是我。”

　　陈琛叹了口气，他大致猜出来龙警官打电话的原因了。

　　“‘污神’死了……”

　　随后龙警官传来了现场的资料。

　　死者，吴盛，公众人物，ID为“污神”，K市人，微博粉丝超过1700万，死于2015年4月13日凌晨四点。

　　死亡地点，K市灵犀酒吧，死亡原因，因吸食过量K粉，出现幻觉，持刀自杀……

　　（4）

　　陈琛关闭了龙警官传来的文件，整个人瘫软在转椅上面，双目紧闭着。

　　他入职宣誓的情景依旧历历在目，“我宣誓：我志愿成为一名中华人民共和国人民警察。我保证忠于中国共产党，忠于祖国，忠于人民，忠于法律……”

　　他愧对祖国，愧对家人，愧对自己。曾经立下誓言要做一名为人民服务的好警察，但他没有做到。

　　K市上一任市长刘绯峰曾是一个人民爱戴的好市长，谁曾想，被人曝出利用职务之便收受贿赂。

　　当时这件案件由局里一个新人负责，办案草草了事，陈琛知道了市长是被陷害的，但是他没有站出来，因为他受到了现任市长方志建的威胁。

　　陈琛不想回忆这段历史，当时的舆论早已颠倒了黑白，把清廉正直的刘绯峰打入十八层地狱，各种小道消息，无疑都是骂刘绯峰的。他软弱了，如今，他再次让凶手逍遥法外。

　　陈琛睁开了眼睛，眼神里充满了炙热的光芒，点开微博，搜索栏上打出“污神”。

　　屏幕上瞬间跳出了“污神”的信息，1700万粉丝，总共发了23016条微博。

　　陈琛不断翻找着“污神”的微博，其中大部分都是污视频和污段子，他看都不看一眼直接翻过去。

　　大约半个小时左右，终于找到了那条微博——

　　时间是2009年4月13日，“污神”转发的一个新闻，并评论说：“这种贪官就该去死。”

　　这条微博让陈琛眼皮一跳，凶手即将浮出水面。

　　新闻撰稿人叫程化，如今的天下新闻主编，新闻标题名为——打击贪官，K市市长刘绯峰落马。

　　时隔六年，六年前的同一天，上一任市长刘绯峰自杀，今天，曾经转发微博的“污神”死亡。

　　多么大的讽刺！

　　凶手一定与刘绯峰有关系，想要血刃陷害刘绯峰的人。

　　陈琛抱住了脑袋，他猜到了凶手的身份。但无论他破获过多大的案件，终究洗刷不了他曾经犯下的过错。

　　陈琛跌跌撞撞地走出警局，开着车往家里开去，途中不知道闯了多少次红灯，他现在只想好好睡一觉。

　　他想，这一定是梦，不会是真的，他可是被誉为“神探”的陈琛，清廉一生，他所做的一切无愧于心。

　　陈琛慢慢往自己的家走去，这栋楼没有电梯，是很多年前的老房子，他第一次觉得家离楼下像是天堂和地狱的距离。

　　双腿像是灌了铅一般，一步一步地挪动着，他来到了家门口，却发现门是开着的，他看见了那个沙发上的青年。

　　“对不起。”陈琛的声音很小，几乎只有自己听得见。

　　沙发上坐着一个目光如炬的年轻人，约莫二十三岁，他放下了手里的遥控器，嘴角划过莫名的弧度，“我等这一天等了六年。”

　　陈琛恢复了冷静，从茶几下面抽出了烟和打火机，他早已经戒掉了十多年的烟瘾，此刻竟“复发”了。

　　点起一支烟，陈琛坐在了一旁，打量着这个年轻人，说道：“你就是刘凡吧。”

　　“是。”

　　青年的声音如同彻骨的寒冰，冰冷的字符从嘴里吐出来，就像是一把冰刀，击碎了陈琛心里最后的防线。

　　“你很聪明，可以说你是个好警察，除了——”刘凡没有继续说下去，深邃的眸子和陈琛对上，陈琛低下了头。

　　“给你讲讲你感兴趣的。”刘凡看了看陈琛，随即点燃一根香烟。

　　刘凡，K市上任市长刘绯峰的儿子，刘绯峰自杀以后，妻子廖余毅然选择了自尽，她选择了用死亡来回答这个世界，告诉所有人，她的丈夫，是个不折不扣的清官。

　　面对双亲去世，可想而知给刘凡带来多大的创伤，他随姑父去到国外，选择了学习犯罪心理学，就是为了回到国内，为父母报仇。

　　他整理了很多材料，六年每一天都生活在煎熬之中，报仇，是他活下去的唯一信念。

　　刘凡首先曝出方志建的丑闻，打听到方志建经常去一家酒店搞外遇，设计了一系列方案，最终成功潜入方志建的房间，用绳子绑住他，随后造成是自杀身亡的假象。

　　他蹲守程化一个多月，终于找到了漏洞，程化回家拿资料，喝了事先下了药的水，最后在现场造成了上吊死亡的假象。

　　吴盛的死亡依旧不是个意外，刘凡摸清了吴盛嗜好，喜欢吸毒，于是偷偷把他的K粉的剂量加到了最大，让所有人都以为是吸毒过量而死。

　　“六年了！”刘凡的眼神里充满了疯狂，脸上的表情不知是哭还是笑。

　　陈琛充满了自责，面对此刻的刘凡说不出任何话来，掏出了茶几抽屉里的水果刀，猛地朝着心脏扎去。

　　刘凡眼疾手快，夺过水果刀，扔在了地上，冷冷道：“我今天找你不是看你自杀的。”

　　“我是来自首的。”

　　刘凡的话在陈琛心里久久回荡，疑惑道：“为什么？”

　　“只有你能够替我父亲洗刷冤屈，虽然我恨你没有站在正义的一方，但这件事情与你没有直接关系，我只恨舆论，恨那些咒我父亲死的人。”

　　一口气说了一大堆话，竟然让刘凡有些哽咽起来，惆怅道：“今天我去了我爸妈的坟墓，他们很好。”

　　“我答应你。”

　　（5）

　　三件案件的凶手，刘凡，最终自首了。

　　这条新闻一出现就上了热搜，一度引起公众的讨论，大多数人希望从轻量刑。

　　最终K市政府顶不住压力，由最高人民法院审理。审理当天，法院外人山人海，导致交通堵塞，维护刘凡的呼声高涨，最终刘凡得到了从轻量刑。

　　陈琛受到了市里的表彰。

　　他经过多方查证，将当年刘绯峰被陷害一事曝光，引起轩然大波，微博上口诛笔伐者比比皆是。

　　舆论的力量，可以让一个人瞬间从天堂跌落到地狱，也可以让一个人从地狱带到天堂。

　　陈琛打算继续用自己的微薄之力替自己赎罪。

　　陈琛去监狱看了刘凡，狱中的他脸色有些苍白，但并没有第一次见到他那般阴郁，他已经知道了他父亲平反的事情，非常感谢陈琛。

　　陈琛和刘凡谈了很久。

　　陈琛依稀记得刘凡那番话：“不要冤枉每一个好人，也不要放过每一个坏人。我希望舆论之刃能够刺穿违法犯罪之人的心脏，而不是把矛头指向好人。”

　　愿这世界天空依旧蓝，愿河水依旧奔腾入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