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夕,同学,老板
文/余长城
1
认识阿楠已有三十二年了。三十二年前,我们由同一个地区考入本省外地区同一所学校,同班,毕业分配到同一家工厂。我在内地工厂做了三年,之后南下广东,在惠州做了不到两年便到了东莞,在厚街镇一家台资厂做品质主管。那一年阿楠也到了广东,在东莞虎门镇一家工厂做技术员,不久进了长安镇一家日资厂做技术主管。厚街、虎门、长安三镇相邻,那时我俩常见面,年轻,潇洒。我在东莞做了六年后,去了深圳,四年后又回到东莞塘厦镇,一年后回了故乡。
阿楠一直在长安,在日资弹簧厂负责产品设计,十余年后开了一家生产弹簧机的小工厂,那时我已回到故乡有两三年了。十年之中,阿楠的工厂并未做大,但订单稳定,原来他效力的那家日资企业成为他主要客户之一,最终他将工厂迁到日资厂中,租了该工厂的一个车间。
说来惭愧,据阿楠讲,我们都在工厂打工的时候,他的工资是一直没有我高的。其实我也不无后悔,我之所以回到故乡,竟是出于想成为一名作家的梦想,后来知道有一句刻毒的话叫“饿死诗人”。我在故乡媒体行业混了七年,但这个行业不适合真诚的人,然后我去编乡镇志,却发现这又是一个毫无意义的工作。在编完四本街道志后,我受了一位朋友——从前我做品质主管时的一名手下——的邀请,去他的工厂给他打工。朋友的工厂在虎门,这与阿楠竟又不远。
因为新冠疫情,连续两个春节都是在阿楠家过的。阿楠的工厂虽没有向大发展,但是他把一部分收入投入到购房中,在长安镇万达广场对面购买了两套房子,在清远市也买有一套房子,此外在家乡也买有三套房子和一间商铺门面房——其中一套房子是买给他母亲的。不过,家乡的商业远没有东莞这么景气,阿楠斥资500万购买的商铺门面租不出去,只好借给他三哥开了一家餐饮店。每年春节,他三哥都会从家乡给他寄来许多肉品熟食。
这一个春节,阿楠说带我去他一位小学同学家过年,同学在相邻的镇上,也就十几分钟的车程。去年春节时,张楠曾邀请过他这位小学同学,但没能过来。
2
我一直以为阿楠这位小学同学是打工的,但这次才得知竟是一位老板,而且是比张楠富得多的老板,名叫阿海。阿楠还有一位小学同学也是老板,工厂在塘厦镇,名叫老杨。
后来在饭桌上才知道,阿海并不是张楠的同学,他哥才是;老杨先与阿楠同学,留级后与阿海同学。因此,老杨与阿海的关系非同一般——上午便到了阿海工厂,而阿楠与阿海只算“特级老乡”——同村。
去年春节后豪言要换一辆奥迪新车的阿楠并未换车,还是那辆开了十年的旧车。不过,阿楠说该车仅跑了十六万公里,他并不是个爱玩的人,也是一个不太“装面儿”的人。
车到阿海工厂,阿楠一时找不准门口,此前他只来过一回,而且是在夜间。整条工业区街的工厂门口都用红漆刷了一个“拆”字,大门紧锁,院内杂草丛生,唯剩阿海这一家工厂大门并未上锁,因此也就掉个头就找到了。况且,阿海的那辆宝马车停在工厂旁边的一条岔巷上。
开门的是一位同龄人,我以为是门卫,阿楠说他是阿海的表兄——见过一次,开门人说阿海在三楼。阿海的工厂是一栋三层的老旧建筑,另有一排平房,中间是一个大院子,不过院子的一半被钉上了铁皮屋顶,因此也成为了厂房。平房靠外两间是工厂厨房,靠内几间是单间宿舍,是厨师和两位特别的员工住宿的,房门并不开向厂内,而是开向岔巷。
工厂呈现出私营小厂的凌乱。我原以为由院子改造成的铁皮房是食堂,但并未见有固定的餐桌,或许平常员工吃饭都是在院子中的布蓬下蹲着吃的,也或者桌椅都因为放假而收起来了。工厂似乎没有专门的仓库,或许是因为工厂运转良好、出货迅速。依一楼机器旁摆放的半成品来看,工厂应该是做小变压器的。
上楼,向二楼瞄了一眼,未看得清楚。三楼是办公室,隔出一半做员工宿舍。办公室有几排办公桌,有一间老板专用待客的小办公室,此外有一间会议室。阿海坐在办公桌前玩电脑游戏,在等我们。寒喧过后,便都落座到茶几边喝茶,聊天。
阿海的老婆和老杨夫妇都不在,阿海说是去深圳机场边买海鲜去了。我问怎么去那么远,阿海说并不远,他家的房子在深圳市内,开车也就一个多小时。
原来阿海比我还要小一岁,他十八岁出来打工,两年后做模具师傅,1998年就开厂了。现在的厂房是1990年建的,房东是一位汕头人;当初村委招商引资,由外地人来建厂房出租收租金,三十年合同期满后厂房收归社区所有。整个工业区数万平方米已经卖给碧桂园开发房地产了,资金已交付给社区,多数工厂的厂房已被收回,但汕头人房东想要从社区居委会获得一些额外的补偿,因此与阿海商量——让他的工厂不要急着搬迁。阿海也愿意,因为每月的租金只有两万七,若搬厂另找厂房租金将会高达六万以上。
办公区只有阿海的小女儿在玩手机,她现在广州读大学。阿海的大儿子和大女儿高中时便去了美国读书,每年花费上百万,如今大儿子在美国读完硕士,毕业找了一份月工资约六千美金的工作,但阿海不满意,想让他回国。
聊到老杨。老杨的儿子并未跟去买菜,但在工厂未见到人。阿海警告我们不要招惹老杨的儿子,说那孩子养丢了,脾气怪异得很,并说老杨的大女儿也是一样,从小飞扬跋扈。
3
阿海的老婆与老杨夫妇买菜回来,同车的还有一位美女,老杨说是阿海的外甥女。不过是买些海鲜,其他菜早备下了。阿海的外甥女及老杨也坐下喝茶,阿海下楼,准备晚餐。
问美女是做什么工作的,她说在做企业培训;问她是什么大学毕业的,回答是中国人民大学。晚饭前阿楠偷偷告诉我,美女不过是人民大学校外培训的业务员,业务部常驻深圳。
听阿楠与老杨聊天,聊到老杨的女儿,她一个人在宁波过年。原来老杨在宁波做过十几年,在宁波买有房子,女儿出生在宁波,从小在宁波上小学、初中,高中时转回老家市内,只上了一年转到美国读书,现工作在宁波。说到女儿读高中,老杨忿忿不平,说原来本不打算送女儿去国外念书的,因为每年开销数十万元,他又没有阿海那么有钱。老杨继续讲,他姐夫是在故乡市内一所高中任副校长的,他把女儿托付给小孩姑妈姑爹,谁知没读到一年,竟被学校劝退了,从此他与姐姐一家也就断了亲戚来往。
聊了一会之后,我们下楼,看阿海做菜。厨房里置一蒸锅,院子中置一油锅。蒸锅由阿海的老婆负责,蒸有龙虾、鲍鱼、大闸蟹、扇贝、海螺、墨鱼等,油锅主要是炸鸡腿、丸子,之后炒菜。老杨帮阿海的表兄贴春联,从三楼贴到一楼,由里到外。因为我自身所带的香烟上不得台面,期间我两次到厂门外抽烟,看老杨的车是奥迪A6,阿海的车是宝马X7。
岔巷中单间宿舍中走出一人,之前阿海说过,那是他老婆的侄子,三十出头了还没结婚,每个星期总要休息两三天,常因星期天晚上在网吧熬通宵了而周一便不上班。整个工厂没回家过年的只有阿海的表兄和阿海内侄,两个光棍儿。
晚饭前要放鞭炮,是一卷一万响的长鞭炮,炸开的纸屑扫起装了整整一袋。阿海说,如果不收集起来,清洁工过来啰嗦,少不得一个大红包才能打发。
炒完菜的阿海搂着外甥女的肩膀上楼,大概是去取酒。我很诧异这种过于亲密的行为,阿楠说,那位并不是他的外甥女,只是一个美女罢了。
4
饭桌是安排在一楼车间中央的,大圆桌上再安放一张可旋转并带有保温功能的小圆桌。全桌十四个人,来自四个地方,阿海家三口及他表兄、妻侄,美女,老杨家三口,阿楠家四口及我。四位喝白酒的老男人坐在一起,美女陪阿海坐,因为阿海说美女也能喝白酒。阿海的老婆与老杨的老婆坐在一起,她俩是湖南省同一个村子里的,都要比丈夫小六七岁,老杨的老婆是阿海的老婆介绍给老杨的,二人一直都是闺蜜。
最后一道菜上来的是三斤多的龙虾,阿海的老婆谦虚地说,全桌就只有这一道硬菜。首先将龙虾肢解,给每人分了一小块。阿海的妻侄也挺怪异,竟是端着自己平常用的碗筷上桌的,会喝酒而不肯喝酒。美女不愿喝白的,只喝红的,但是最后还是用白酒与我们碰了一圈。
三杯酒下肚之后,阿海的话匣子就打开了。先是说自己婚前的奋斗历程,做模具师傅之后让两个工厂的产能都翻了三倍,普通员工的工资也翻了一倍。之后说老杨当初跟着他干,为学技术半年不要工资,技术学成后被他介绍到另一家工厂,日薪三百。——期间老杨多次想要把话题岔开,但都不能够。又说自己学习不好,如何崇拜阿楠上了大学,自己只好进修人民大学培训班,夫妻俩每人交了十三万的学费,其实只是在西安培训了一周,十二个课时。说到美女是他们当初的“班主任”,毕业后三年一直仍在联系,一直仍在帮助自己提升。
席间,阿楠竟认出阿海的表兄阿军是当年小学时同班同学,追忆往事,说阿军当年多么调皮——家乡话叫“赖皮”,经常欺侮自己和其他同学。后来在回家的路上,阿楠对我说,阿军在二十岁出头时因为犯强奸罪被判了十年,出狱后再也讨不到老婆。
阿海又说他开工厂有钱后,家乡人如何敬重他,乡政府几次希望他在家乡投资,都被他拒绝了。又说他的小村庄没有池塘,想要挖塘乡政府不批,他就一声令下掏钱把几亩农田挖成池塘了,乡长连屁也不敢放一个。
老杨倒是对自己的往事一点也不说,只在阿海与阿楠轮流发言中,偶尔插上几句。阿楠说到不该在清远市投资买房,老杨说他十几年前就在清远买过一套房,不过是为了把儿子的户口迁来广东省才买的,女儿拿有美国绿卡。后来因为喝酒聊到养生,老杨说已经将体重从一百六十多斤降到一百三十多斤,最终目标是降到一百二十多斤。酒喝到第三瓶时,老杨坚决不喝了,说中午三个人就已喝过一瓶,不胜酒力,最后干脆跑到车内睡觉去了。
九点钟,美女的同事从深圳开车过来接她,说她们晚上还要在福田聚会喝酒,就先走了。不久,睡不着的老杨前来告辞,我也就示意阿楠跟着告辞了。
在回去的路上,阿楠说,他从没想过把工厂做大,也从没想过要接受什么人民大学MBA培训。奇怪的是,阿海选择的专业不是企业管理,而是汉语言文学。我说,大概他是想要加强自身的修养吧。
2022.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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