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水

阿水是我的朋友，我们在精神医学科，住一个病房。

阿水刚二十岁，长得白白的，头发短短的，把自己拾掇得很干净。黑眼珠一直向上翻，露出很多眼白，乍一看怪吓人，但看久了也就习惯了，毕竟是病人。

阿水是病友们给他起的外号，有的人逗他玩，阴阳怪气地把“水”字的音拖很长，还不停地叫，叫多了，他也会“生气”。所谓“生气”，其实就是找个由头跟别人嬉闹一番罢了。我在旁看着，也觉得热闹。

不过说到底，阿水还是有脾气的。一方面可能精神上还有点亢奋，另一方面有些病人没有分寸，开的玩笑会把他激怒，他就要跟别人起争执。打架倒不至于，但他会大声吼叫，脖子以上涨的通红。不过他还是听劝的，稍微拦着一点就没事了。等事情过去，如果他觉得是自己的错，一定会及时地、主动地去道歉，说刚才自己发脾气了，对不起。

阿水喜欢讲话，但却总是讲重复的话。我刚住进病房时，他迎上来跟我聊天，我觉得他挺热情，也消除了我对这里的恐惧，因为这里的人看着都不正常。他除了向上翻的眼睛有点吓人，其它都还好。聊完一段了，过一会儿他又来，而且又是同样的问题，等到第三次，我就发现不对劲了。由于是刚认识，我不好打断他，仍然坚持和他聊。但之后熟悉了，我便不再掩饰自己的不耐烦了，直接说不想聊了，这时他总会礼貌地说一句“聊累了，那你好好休息”，然后默默离开。每次拒绝他，我都有点于心不忍，不过可能他也被拒绝惯了，没怎么失落，转眼就去找别人了，我在远处听着，依旧是同样的话题……

阿水有强迫症，每次放水杯都要放在床头小桌的正中间，是一定要在“正中间”。这样的动作我看了无数遍：他先估摸个大概位置，小心翼翼地放好杯子，然后把拇指和食指撑开当尺子，量杯子与桌沿的距离，先量量前后，再量量左右。量完之后还要端详许久，近瞅瞅远瞅瞅，最后再走到门口回头望望，如果不满意就跑回来挪杯子，一旦挪动就又要重复所有的动作……就这样循环往复，直到确认杯子在正中间了，才终于心满意足地离开。

我们病房里还有个活宝，叫小波，十八岁，平日里总喜欢逗阿水。阿水费半天劲儿摆好的杯子，小波故意挪动一点，等阿水回来，立马发现不对，我们病房里其它人就要被“盘问”。我们当然装作不知道，阿水也只得重新摆好。不过时间久了，阿水也知道是小波干的“好事”，每次就和他打打闹闹，扬言下次要“好好教训”他。其实到了下次，也仍旧是打打闹闹。

病房里很无聊，他们总是这样自找乐子。看着他们简简单单，嘻嘻哈哈的，我也很开心，就像回到了小时候，那时的世界很简单，可以沉浸在毫无意义的事情中傻笑。

在这里住院，不能私藏物品，没有手机，也出不去，赤条条的住进病房，身无一物，倒也了无牵挂。里面的餐食寡淡无味，我很快瘦了十斤，所幸偶尔会有买零食的机会，要去登记，让护士帮忙买。我一般会买水果和泡面，小波会买烟和辣条，而阿水根本不买。

零食是病房里的“硬通货”，因为能买的机会少，量也不多，伙食又差，大家总想吃点别的；又因为不懂节制，大部分人刚买回来就吃完了，之后只能眼巴巴看别人吃，我也不知道该不该可怜他们。

阿水是孤儿，只剩一个叔叔，住院后也没人来看他。他没钱，不抽烟，不吃零食。零食买回来，我们总会分给他吃，但他很客气，每次都要推辞，而且不是那种装模作样的推辞。不像其它病人，来者不拒，有的围在别人跟前等施舍，更有甚者还会偷拿。阿水每次婉拒别人的好意，都会很诚恳地说声谢谢。这让我对他印象很好，我觉得他跟别的病人不一样，他没有堕落，他在维护自己的尊严。

但之后有件事让我很意外。那天我和小波在病房看电视，忽然阿水进来了，只见他怀里抱着很多袋卤鸡腿，我们都很惊讶。
“阿水，你居然买零食了，还买这么多！”
“对啊，买了好多，给你们一人一个！”
“啊？”
我正惊讶呢，阿水已经把鸡腿塞到我的手里了，我知道阿水没钱，连忙把鸡腿还回去，可他硬是坚持让我拿着，我拗不过他，他说是感谢我们平时的好意。其实我们真的也没给他什么东西，而且绝大部分都被他推辞了。

到最后，阿水只给自己留了一个，其他的都给病友了。这是阿水唯一一次买零食。

我很感动，虽然我不需要谁给我一个鸡腿，但就凭这个，我会一直念着阿水。

由于没有联系方式，出院后就和他就失散了，但我一直把他当朋友，不知他是否也一样。

几年过去了，我不知道为什么，每每回忆起住院的经历，第一个想到的就是他。想起他总有一种亲切感，觉得他善良，觉得他可爱。

他生存在社会中被遗忘的角落，我也不知道他以后的命运怎样，能获得多少救济，能如何靠自己生活，但我希望能找到他，虽然概率很低。如果真的有幸重逢，我要带他去吃大餐，报答他当年送给我的一个鸡腿。

二十岁，不大不小的年纪，但阿水仍然是个孩子，他很善良，希望世界也对他善良。

祝安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