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个傻子,住在贾石村村口的路亭里。
其实我也不知道我是什么,不过村里的人都叫我傻子,所以我觉得,我应该就是个傻子。
从我有记忆开始,我就住在村口的路亭里。我怎么活到现在的,我不知道;我从哪里来,我也不知道,但我知道我会一直呆在这里,因为我哪里也去不了,也不想去。
说到记忆,有一个特别奇怪的现象,我脑中最早的记忆,是一个画面,恐怖的画面:是一个眼神柔和、却青面獠牙的女人。这个画面距离我之后的记忆好久好久,我也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儿。
我不去想了,反正想不明白。
其实,自我记事儿起,我一直觉得自己活在一个假的世界,因为我的一切跟别人都不一样。
其他人都有房子,我没有(路亭好像是所有人的);其他人都有家人,我没有;其他人都有新衣服穿;我也没有,总之,其他人有的,我都没有。
但我知道我不是假人,因为大家都看得到我。
虽然我什么也没有,不过我不担心,很多东西,我能从一个名叫垃圾堆的地方找到,垃圾堆简直是世界上最好的去处,尽管找出来的东西比不上别人的好看,食物的味道也很奇怪,但总让我也能大概拥有跟别人一样的东西,我很满足。
村民们对我很好,有些人会把剩饭剩菜给我吃。以前村口有个阿婆,她对我最好,总是给我好吃的,那阵子,我甚至不用去垃圾堆了,她还给我做了衣服,我终于也有新衣服,虽然看起来还是破破旧旧,但我很满足。
只不过,这种日子并没有过很久,有一天,我去阿婆家,发现她躺在床上不动了。没想到阿婆这么大人了,还赖床。我没有打扰阿婆,我静静地坐在她家门口,等她醒来。
我在她家门口等了三天,也饿了三天,直到另一个村民来串门。
他们说阿婆死了,我不知道什么是死了。只是我看到大家把她埋了,埋在山上。
我有点生气,因为他们埋了阿婆,就没人给我好吃的了。但是并没有人理我。
我又回到了原来的那个垃圾堆,阿婆死了那几天,垃圾堆多了好多东西,那几天每顿都吃得好饱。我很满足。
虽然我没有家人,但我从不觉得孤独。因为好多人会跟我一起玩,他们甚至会特意赶到我住的路亭陪我。他们很热情,特别是小孩儿,见到我总爱叫我的名字,喜欢和我聊天。
“哎,傻子,昨天垃圾堆里捡了什么好吃的?”我嘿嘿地笑着。“好多好多。”
“哎,傻子,我这里有一块肉,给你吃。”我捡起来,咬了一口,差点把牙崩了。我嘿嘿笑着,“你家肉好硬,我咬不动。”
“哈哈哈,傻子,你渴么,我给你水喝。”说着脱下裤子。我凑上去喝了一口。
“你的水坏了,快回家告诉你妈妈。”我嘿嘿笑着。
“哈哈哈哈!”一群孩子放声大笑,我也嘿嘿笑着。
这时候总会来个大人,呵斥这些小孩儿,小孩儿们一哄而散,我有些生气,没人陪我玩儿了。
日子就这么过着,我很满足。
我从没想过,有一天我会离开贾石村,直到那天听到了从外面回来的李蛋子和王婶儿的对话。
“婶儿,那几个孩子呢?一共有几个?”
“都在我那儿呢?刚好十二个。”
“嘿,还是婶儿您办事儿靠谱,快带我去瞧瞧。”
...
“王翠花,你怎么搞得,这些孩子年纪太小不说,怎么还死了一个?”李蛋子的声音有些变调。
“哎呀,蛋子,你别生气,太大的也不好拐呀。这个娃是因为之前跑了,抓回来打了一顿,我估摸着不能让他再生这样念头,下手重了点,哪想就死了。”王婶儿倒是很镇定。
“别的我不管,年纪小的话,慢慢开始干活儿也行,但我跟那边说好了十二个,你弄少了一个,马上要交人了,你让我怎么办。”
...
我不知道他们在说什么,但我听了了“死了”。这些年,贾石村已经死过好多人了。每次死人都要埋人,每次埋人垃圾堆里都会多好多好吃的。我很高兴,真的高兴,我要通知村里,于是我嘿嘿一笑,大喊:“来人呀,死人啦,快来埋人啊,这里死人啦。”
...
不知道为什么,李蛋子抓到了我,把我打晕了。等我醒来的时候,被绑了起来,嘴里还塞着什么,我舔了舔,不好吃。
“李蛋子,要不”,王婶儿看了我一眼,“拿傻子凑个数?”
“这...”
“你看,这些人要小孩儿,也是干活儿,傻子虽然傻,但力气肯定比这几个孩子大。还好管教,只要管他饭就行。”
“现在也只有这样了。”
李蛋子走到我面前。“傻子,想吃肉么?”
肉?!我点了点头。
“那,我带你去城里吃肉好不好。”
城里?城里是哪里?我不知道,我也不想去,我只想待在这里。我摇了摇头。
“城里很好玩,有肉吃,还有人陪你玩,你看这些孩子,跟你一起,以后也会陪你玩,怎么样?”
我想了想,其实贾石村的人越来越少,都去了城里,这些年很少有人陪我玩了,去城里,有肉吃,还有人陪我,好像还不错。我点了点头。
李蛋子笑了。“好,那你答应我,路上帮我看着这几个孩子,不要让他们跑了,要不然,就没人陪你玩了。”
我用力点了点头。
第二天,我就坐上了车,跟着李蛋子一起去了城里。
城里真的好远,我在车上坐了好就好久,车子颠簸地让我有些想吐,每当我想吐的时候,我就有些后悔,但随后我又想到了肉,又把要呕出来的东西咽了回去。
不知道过了多久,我就到了城里。直到后来我才发现,因为肉,我被带到了一个假的世界。
我和一群孩子被带到了一个院子里,院子里有好多房间,我们被带到了其中一个。房间里还有几个其他孩子,只不过他们有些不一样,有的孩子只有一条腿,有的干脆没有腿,有的没有眼珠,有的没有鼻子,有的没有耳朵。我看着没鼻子的孩子有些害怕,于是我就盯着另一个人,他是房间里除了我们之外,唯一一个有两条腿,两只手,脸是完整的人。
他走到孩子一面,一个个地掐着脸看,还在很快别分作两组,一组走出房间,一组留在这里,最后,他走到我面前,看了我一眼,然后很生气地叫来了李蛋子。
“喂,李蛋子,你他妈耍我呢,我要的是小孩儿,你他妈给我整个大小伙子干嘛,看起来还是个傻子。”
李蛋子看见房间里的情形脸色有些变了,但是看着眼前这个人,努力地笑着说道:“刀哥,刀哥,这个傻子好管教,力气还大,干活管饭就行。”只不过,李蛋子努力克制,但说话的声音还是忍不住地颤抖。
“哼,是个傻子就罢了,要是因为你我们赔进去,老子拿你祭刀。”
“不会不会,刀哥,我哪能啊。害您不是害我自己么,既然你对这傻子不满意,那我把他带回去,过几天再弄个小孩儿过来。”李蛋子看了傻子一眼,有些战战兢兢。
“不用啦,我正好有个朋友,最近需要人工,我这里转个手,能补点损失,不过,你这小孩儿的钱,我得扣一个啊。”
“哎呀,钱是小事儿,您满意就好。不过,这傻子,我怕给您添麻烦,要不...”
“嗯?你刚才还说好管教,管饭就行。现在想要回去?”
“不不不,刀哥您要喜欢,留着就好,留着就好。”
李蛋子走了,我在院子里的小屋住了一夜。那晚,我缩在角落里,埋着头,我不敢看。
“假的,这是假的,都是假的。”我念叨了一晚上。
第二天,我被带到了另一个地方,由“刀哥”交给了另一个人。
看着刀哥数着钱离开的样子很开心,我嘿嘿地笑了笑,昨晚的事情,我没再去想,太恐怖了,我以为我能忘。
我真的没再去想,因为我没时间去想了。
我被带到一个大屋子里,他们告诉我,只要给瓶子装水才能有饭吃。
于是我努力地装,努力地装。老板对我很满意,因为我效率很高,所以我的饭,会比其他人多一点肉。
但是有一天,我不装了,还不让别人装。
老板问我,“你为什么不干活了?”
我嘿嘿地笑,说:“他们说装的是酒,但是我说那是水,不是酒。他们告诉我,装进去就是酒了。可是我喝了,还是水。可他们说,这装了,兑上酒,就是酒了,就能当酒卖了。我说那不是酒,是水,不能当酒,我就不装了,不是酒,我也不许他们装。”
我被打了一顿,老板告诉我,不装就没饭吃,我不想装,又不想没饭吃。我是个傻子,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我会选不吃饭。
我又被打了。
“假的,假的。”被打的时候我念叨着。
老板拿我没办法。
“老板,饿死了傻子,善后很麻烦?”
“那也不能干养着吧!”
“要不,调他去前面?前面什么人都有,来咱们这儿,也是找乐子的,傻子也算是个乐子吧。”
老板沉吟了一会儿,“试试吧。”
老板终于没打我了,还给我送来了好吃的饭,肉特别多。
“我不装水!”我没有吃肉。
“哈哈,好好好。不装水。以后不用你装水了。你帮我送东西好不好。”
“我也不送水,不对,不送酒,也不对,反正我不送。”我不知道怎么说。
“好,不让你送兑水的酒。”
我嘿嘿地笑了,开心地吃了肉。肉很好吃,不用装水,我很满足。
老板给我洗了澡,让我穿山了新衣服,我终于有新衣服了,漂亮的新衣服,我很满足。
我离开了那个屋子,进到了另一个更大的屋子,我不知道这是什么地方,我只知道别人管这里叫“歌厅”、“KTV”之类的,我不懂,也不想懂,我只管送东西。
“傻子,把这盘水果送到B16。”我嘿嘿地笑着,接过果盘。
B16是个很大的房间,里面有好多人。有男人,有女人。他们有些不一样,男人都穿着衣服,女人好多都不穿衣服。嘿嘿,我有衣服。
我进了B16,放下果盘,看见一个场景,吓了一跳:一个女人在吃另一个男人。
她从上啃到下,最后停留在男人的胯下,很费力地在吃男人胯下的肉。
我大叫了一声,我的叫声好大,大到原本嘈杂的B16突然安静了。
“你为什么要吃他,人不能吃,我把肉分给你,你别吃了。”
“哈哈哈哈!”原本安静的B16骤然被大笑充满。
“哈哈哈,小莲,你可是要把我吃了。”那个被吃的男人拧着女人的脸蛋。
“哎呀李总,瞧您说的,您一会儿别把我吃了就成。”
“哈哈哈哈。”又是一阵大笑声。
我不知道他们在笑什么,我也不想知道。看着女人没再吃那个男人,我松了一口气。但是一转身,发现好多女人开始吃男人,还有的男人在打女人的屁股,他们扭在一起,我看着很别扭。
我刚想说什么,就有几双手伸了过来,要脱我的衣服。
“小兄弟,你很可爱嘛,来,让姐姐们吃一吃。”我是傻子,我不知道她们要干什么,但她们说要吃我,我害怕,看着B16里到处“吃人”的景象,我又感受到了之前汽车颠簸的感觉。我不能再在B16待下去了,我跑出门去。
“哈哈哈哈。”身后是B16传来的笑声。
...
“不错,傻子确实是个乐子啊。”老板在笑,他身边的人也在笑。
...
我是傻子,我记不住太多事情,因为不想去记。B16那晚的事尽管我始终没忘,但记忆并没有太深刻,因为类似的事情,我见得越来越多,在房间里见过,在厕所里见过,甚至在房门外的走廊上我也见过。见的多了,就连我这个傻子也习惯了。
我见过,一边打女人,一边打电话,说着:老婆,我一会儿就回家。
也见过,一边被打的女人,一边打着电话,说着:老公/亲爱的,我在跟闺蜜逛街。
还见过,男人吃男人,男人打男人。我不知道他们说的是什么意思,只是每当看到这些人的笑容,那种在车上颠簸的感觉马上就会出现。至于这是为什么,我也不知道。
我很苦恼,我不想待在这里,但我是傻子,我不知道我要去哪里。
老板很喜欢我,每次我的饭里都有好多肉;老板的客人也喜欢我,他们总是对着我笑,喜欢拿手摸我。可是我不喜欢他们,不喜欢他们的笑,不喜欢他们摸我,不知道为什么。
那些人,好像互相喜欢,但又好像互相不喜欢。他们见面的时候总会大笑着打招呼、拥抱;但分开之后,表情就变了,说话的语气也变了。
看到这样的情景,我总是念叨着:“假的,假的。”我发现我的话少了,但“假的”越来越多。
有一天,我送东西去B16,又是B16。我看到了第一次去B16的场景。只不过这次,所有人都没有穿衣服,好多人围在一起,吸面粉。他们没对我笑,也没有摸我,只是吸完面粉,抬着头自己对自己笑。笑完互相吃,互相打。
我没忍住,我把那天下午吃的肉吐了出来,只不过,吃进去的是肉,吐出来的就不是肉了。我不小心吐了他们一身,肉被吃过之后,吐出来的味道好奇怪。但那些人吃得,却看着比我吃肉还香。
我逃了。
我不知道要去哪儿,我逃出老板的歌厅,或者叫KTV,不管叫什么,我从大门跑了,没人拦着我,好像没人拦得住我。
我朝着一条街一直跑,一直跑。不知道跑了多久,我身边的车少了,人少了,灯也少了。
我累得倒在地上,不知道是晕过去,还是睡了过去。
睡醒之后,我发现我在贾石村的村口,躺在我的路亭里。
我挠了挠头,不知道是怎么回事。看着身上老板给我的新衣服被我弄破弄脏了,我嘿嘿地笑了起来。
我回来了,这才是我要待着的地方,我发誓,以后哪里都不去了,就待在这里,不管其他地方有什么好吃的,我都不去。
我跑到村里,路过王婶儿家。发现家里没人,很安静,我嘿嘿地笑了。
一群孩子跑过来,很亲切地问我:“傻子,你这些天去哪里了,是不是偷吃好吃的去了。”
我嘿嘿地笑着,“没有,没有。”
“傻子,你以后有伴儿了,我们村里又多了个疯子。”
我不知道他在说什么,我嘿嘿地笑着。
“傻子,你出去这么久,饿坏了吧。我给你肉吃。”说着扔了个石块过来。
我嘿嘿地笑着,捡起石块,用力一咬,我的牙齿被崩掉两颗,嘴里都是血,但是使劲嚼着:“好吃,好吃,这里的肉最好吃。”
孩子们不知道怎么了,大叫一声,跑远了。
我嘿嘿地笑着,嚼着。
“嘿嘿”。突然身后传来跟我一样的嘿嘿的笑声,我转过身去,发现李蛋子正朝我嘿嘿地笑,穿着垃圾堆里捡来的衣服,口水直流。
我俩看着对方,嘿嘿地笑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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