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棵长脚的树,生下来就是如此,即使最年长最智慧的老树都无法解释,只是感叹造物主心思难测。不过这并不是什么坏处。树可以随意的走动,族人们都喜欢这个与众不同的树崽子,并未因他的怪异而排斥他。树和族人们快乐的生活着。
长脚的树的未来注定与其它树不一样,终于在他长出十圈年轮的时候决定出去走走,看看世界。于是,树告别族人,踏向了世界,他要用自己的双脚丈量大地。
树在外面行走,数了数自己的年轮,又添了三十圈。三十年,在树的时间观里这只是短短的一瞬。树一路上走走看看,看到过一泻千里又如同白炼一般远去的瀑布,穿过由千千万万人族修建的繁华城市,飘过浩淼无边且喜怒无常的大海,同骆驼结伴跨过沙浪起伏的大漠,乘巨鹰刺破蔚蓝的苍穹……树的心菲慢慢地敞开着,世界在树的心里变化着。
在树的年轮又添了十圈的时候,他来到了一座高山上,晚上起风了,天气似乎不太好。树很累,站在一块巨石上睡着了。第二天树从睡梦中醒来,身体很痛,像被重击过一样,走路都困难。更可怕的是,树发现他失忆了,他忘记了自己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甚至忘记了自己昨晚是怎么到山上的。他的年轮消失了,树拼命回忆着,焦急的流泪,嘶吼着,狂乱的树枝抽打着脑袋,树还是什么都想不起。唯一记得起一幅画面:一个空旷的空间以及一个隐约可见的如嫣笑脸。树越想看清,画面却越模糊。记忆是一棵树的生命,当一棵树失去了记忆,生命就不再完整。树曾想,自己在原地等待,过去的记忆以及那个记忆中的如嫣笑脸会回来找他。但树马上就否决了自己的想法,他不愿在漫长的等待中活着,那将可能是一段很久远的年代,那会让他忘记时间、忘记感觉,忘记仅剩的记忆,甚至是那张如嫣笑脸。
树决定去寻找。他不知道自己该往哪个方向走。记忆片段中的场景可能在一个极为遥远的地方,远到树自己都无法确定世界上是不是真的有这么一个地方。但是树还是出发了。
树的寻找之旅是孤独的,失忆之后的树不擅长也不喜欢倾诉,他表现出来的更多的是沉默。当树话很多的时候,往往是因为他无话可说。他不渴望得到别人的理解,只求所作所为能够对得起自己的内心。而事实上,他一直在刻意掩盖着内心的真实想法,却又非常渴望被理解,当树看到因为自己的掩盖成功导致其它生物误解自己时,心里难免又是一阵阵的痛。这种心理让树非常的痛苦,树也试图改变过,然而如同给猪洗澡,刚洗完它又跑到烂泥里打滚去了。
其实树有很多的朋友,那是小时候的玩伴和曾经在世界各地结识的朋友。都因为他的失忆而忘记了。朋友们通过各种方式带给树遥远地问候。有飘来的蒲公英的种子说,丛林中的树槐向他问好;有水中的鱼儿说,河岸边的树柳请你保重身体;有飞过的鸟儿说,南边的大榕树祝你天天开心;有北来海鸥说,极地的大白熊想你了……听到的这些祝福与问候对树来说都很陌生,但其它生物所表现出来的友好问候,足以让树激动好长时间,树感觉得到星球的角角落落有生物在关注着他。
树越过了一座一座的大山,树敬仰山的高大伟岸,深沉厚道。由此逢山必攀,攀必登顶。每立于山颠之上,感受着劲风的吹拂,树很少或者说不会有征服感。相反,树是孤独的,他的心里急躁不安,难免会有些异想天开的问题。为什么自己会生在这样一个星球上,星球之外是什么?难道自己永远都走不这个小星球去吗?时间能否回到过去?树想不通也想不明。继而心情便会变得悲戚起来,心中暗流涌动。悲伤的气氛里很容易压抑,久寻不着的苦闷占据了树的身心,树疯狂的对着天空呼喊:你在哪里,你在哪里?渐渐的一个疯狂的念头在树的心头滋生:找不到你,我就去征服全世界,把世界踩在我的脚下。不过树很快打消了这个念头,世界怎么能和她相提并论,赢得了世界却失去了她,树不愿意这么做。其实树忘记了,站在世界的最高处,让世界看着他,是树还是一颗种子时的梦想。树失忆了,所以不记得了。
树留给其他生物的总是一副风平浪静的样子,但树的心里并不平静,突然有一天,强烈的无力感会从记忆深处汹涌而出,瞬间击垮树内心所有的防线。在一个接一个的黑夜里,树迈着沉重的脚步,树时刻都在怀疑自己是否还能迈出下一步。一棵树,一桶酒,边走边喝着,树怎么会喝酒?可他脚都能长出来,喝酒又有什么可奇怪的呢?树叹息着,喘息着,不时的苦笑着喝一口酒,却又不马上咽下去,仔细地品味着酒辛辣之后的一丝丝的痛。那些曾经的记忆在年轮里旋转着,每旋转一圈便被放大一圈,失去的那些记忆便会愈加的清晰。可是未待树看清楚就消失了,好像从来没有出现过。痛苦的确是唤醒记忆的好方法,也只有那些刻骨铭心的记忆才会一一浮现。夜风阵阵吹拂着树。慢慢地,树身体里积压着的无力感像酒气一样散发了出来,脚步也再变轻着,树的脸上也浮现出了笑容。树叶感觉到了树内心的变化也刷啦啦的作响。黑暗是树的疗伤妙药,只有在黑暗里,树才流露出自己的最真实的一面。当太阳出来时,不管树的心里有没有阳光,他的脸上一定是有阳光的。
树喜欢安静,在生物繁多的世界里行走的久了,就特别渴望能到一个没走太多生物的地方走走,这样树就可以边走边思考,无所顾忌,所谓的思考,无非是胡思乱想罢了。因而树喜欢冬天,因为冬天很安静,一切被覆盖在茫茫白雪之下,是一个很适合思考的季节。让自己的思维在天地间飘来飘去是树最开心的事情之一。
树继续往前走着,在一个蔓延千里的山脉里,树累了,他稍稍歇息了一段时间。树见到了一个女孩,那是一个单纯的女孩,如同初阳下的露珠,每天路过都会给他一个甜甜的微笑,树总会感觉到春天到了。树和女孩在一起了。树很清楚自己在做什么,甚至明白自己不会也不可能忘记记忆片段中的那个人。然而树向女孩承诺,他会长成一棵参天大树,一棵她看得懂靠得住的树,他要为自己的女人撑下外面的风风雨雨。因为女孩让他心疼。女孩很感动,愿意永远陪伴着他。树一度以为这就是永远,树和女孩沉浸在幸福中,女孩靠着树杆说着悄悄话,只有风能听见她说了什么。树对幸福的理解是:看着她笨笨的举动,自己在一旁傻乎乎的笑。那一刻时间是静止的。树不想再找回记忆,也不再回忆画面中的如嫣笑脸,确切的说是强迫自己不去想,强迫自己放下过去。“谁说习惯改不掉”?树难免会这么对自己说。
直到有一天,树从梦中醒来忽然发现,自己梦中每天出现的依旧是那个人模糊的笑脸,树意识到自己从来就没有放下过去,那是无法被遗忘的。树又开始了痛苦的抉择,留下还是离开?最终他还是决定离开,遵循内心的指引,继续他的寻找之旅。
树又走了很远很远,在广阔的天地间行走,树意识到这样的过程也是重新塑造自己的机会,这一次的寻找之旅,也将成为他的成长之旅。树开始向往成熟,不愿再作一个蒙昧无知幼稚可悲的树。树想让自己无论是外表还是内心都有一个大的改变。那么,前进,义无反顾。有些东西不是等回来的,必须去经历,去体会,去付出。树亦想,当他找回记忆以及见到那个如嫣笑脸时,是最美好的自己。
他开始修整自己,修整的过程很疼,那些长的奇形怪状的枝条需要剪掉,那些长错位置的树皮需要剥掉,身体里的寄生虫一定得抠出来……做这些的时候树很痛苦,然而只限于身体,树的内心是开心的。树也变得勇敢起来了,敢去面对曾经那些逃避的事情。树学会了经常反省自己,时常会质疑自己的所作所为。偶尔会对自己的所作所为很不满意,也很鄙视。树把这个习惯叫作站在远处看自己。
树有很多很多想法,他渴望成功,每一个想法都会尝试。他是个百分之八十的完美主义者,达不到自己想要的目的就会果断的放弃这个想法,即使在别的生物看来已经不错了。对于失败的事情,树会把它深埋在心底,天知地知自己知。树觉得这些事情自己悄悄承受就行,没有什么可张扬的。
树继续走着,只是此行的目的已不再单一。时间很快,十年又过去了。而树依旧走在路上。树的心里面很静,不再有以前的浮躁,树坚信自己一定能找得到回忆,但也不能因为放不下过去而放弃了未来。
一个风雨后交加的夜里,雷声滚滚,闪电如同蛇一般在天空游曳,又像一把把锋利的剑划破漆黑的苍穹。树走在雨中,任凭风吹雨淋。可怕的事情发生了,一道闪电击中了树,树当时就闻见了焦味,然后晕了过去。如同在做梦,一幅幅画面不受控制的冲进了他的大脑,他的年轮在发光在渐渐变得清晰,树看到幼小的他在族人的陪伴下,过着无忧无虑的生活,树很淘气,给族人带了无尽的欢乐。族人们也希望这个长脚的树崽子快快长大,像长辈们一样,撑起一片属于自己的蓝天。树却不是这么想的,他想长大后站在世界的最高处让世界看到自己。树看到他与树槐在山顶上静静等着日出,太阳跳出来的那一刻,霞光万丈,天地间一片祥和,微风在吹,鸟儿在翱翔;树亦看到他和树柳在清澈见底的河边互相炫耀自己的倒影,或者故意丢下一片叶子惊得水中的鱼儿不知方向,而他俩则笑得树枝乱颤;树又看到他一路向南,在一片大湖中见到的大树榕,树榕已是晚年,有成群的子孙,与树一见如故,相见恨晚,彻夜长谈不愿分开,树榕为树的精彩的经历感慨,树亦为树榕的品行所折服;树还看到他曾远赴北极,在极寒之地看到了大熊,虽不是树族,但相谈也甚是投机,极地风光无限美,璀璨的星空,绚烂的极光,雪白的大地,这是一个奇异的世界;树也看到那个表面上很凶的大鹰,曾带他直冲九霄,云雾缭绕,风声在耳边呼啸,世界变得小了,那是树第一次在天上俯视世界......树也看到很多年前同样的夜晚他也是被一记闪电击中,然后什么也不记得了。
曾经的记忆回来了,树激动地在颤抖,这就是他的过去,他的过去竟然是这样的,他竟然是这样的一颗树,树好像进入了一个另一个缤纷的世界,熟悉又陌生。不,树愣了一下,好像不是完全的想起来,为什么那个如嫣的笑脸还是看不清,还是那样的模糊,为什么?找了这么久,依旧是这样的结果,树不甘的怒吼,他身体发热,感觉自己想要炸了一样,树飞快地跑着,忘记了疲惫,就那样一直跑着……
树恍惚间感觉进入了一个地方,树没有方向的走着,这是一片寂静之地,树大喊一声连回声都没有,可树在这里分明感觉到了难以言表的熟悉与亲近,在这里他分不出自己与这片空间,好像他与这片天地是一体的。树突然明白了,这里是他心的深处。突然,一个美妙的场景出现了:幽蓝的星空中,一轮圆月当空,月光粘稠的好像在牛奶中浸泡过,夜风习习,树影婆娑,一个婀娜的女子如同微风中的细柳一样在轻舞,衣袂飘飘,时快时慢,时轻吟时欢歌。她的每一个动作每一声低昵都深深印在树的心上,就像雪的温柔留在冬天的心里一样。月色慢慢映照在她的脸上,脸变得异常的清晰,散发着神秘的味道,大大的眼睛顾盼神飞,一笑之下顿时变成两个弯弯的月牙,可爱万分。倾倾泻下的一头瀑布叶随风舞动,像夜的波浪,拨动着人的心弦。
树呆住了,这不就是那个给树留下无尽的想念的如嫣笑脸吗。树想起了关于她的一切,在中央大地旅行时遇到的精灵。树答应她。待旅行结束便来找她,再不分开。那晚月圆之夜,她为树起舞送行。分开的那些日子里,树经常望着璀璨的星空发着呆,努力地回忆着有关于她的过去,想她似乎成了树的习惯,就好像饿了会想到吃饭一样。树的梦里每晚都会出现她的身影,像风一样来,像风一样去。
树释然了,放松了,以极度不雅的姿势躺在地上。走了这么远,寻你这么久,关于你的记忆竟然就在我的心里,只是藏得太深,连自己都不曾发现。
翌日,太阳初升,树又出发了,目标中央大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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