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洲芳文】
2001年临近小年的某一天,妈妈命我去老房子拿一对篾筐盛即将采办的年货。我踏上从山脚下大马路边新房到半山腰老房子的那条“之”字拐黄土小路,一边揪着路边的茅草叶子一边哼着歌往山上走去,途经拐角处邻居家时,看见年近七旬的邻居艾奶奶独自坐在门口抹眼泪。我满腹狐疑,想上前问问但又怕自己年纪轻不会安慰人,只得飞也似地从老房子拿了篾筐下来向妈妈打听。妈妈闻言长叹一声:“唉,她媳妇跑了。”
“跑了?怎么会跑了呢?她媳妇不是不识字,也不认路的吗?这么多年都没跑,怎么这会儿跑了呢?”我连珠炮般发问。
“被她儿子送走的。”
“光叔怎么舍得把老婆送走呢?以前不防贼似地防着她偷跑吗?”我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脑海中往事如潮奔涌而来......
初见
1989年一个冬天的夜晚,天黑得像团煤炭,北风呼啸着卷过树梢长空。天寒地冻,村里人一般天将擦黑就吃晚饭,稍作梳洗后上床取暖或睡觉,整个村静得像是时间被凝固了一般。但是这天晚上,艾奶奶家却不时传来阵阵欢声笑语,还不时有乡邻打着手电、冒着寒风陆续往她家赶。爸爸从外面做事回来,站到家门口唤了妈妈一声:“走,去大光家闹洞房去。”
都没看到他们举行婚礼,怎么就闹洞房了?我觉得奇怪,紧跟在爸妈后面。刚一跨进艾奶奶家,一股热浪扑面而来,只见那间土砖房里坐的坐,站的站,挤满了人。男人抽着光叔殷勤递过来的烟,女人和小孩吃着艾奶奶摆在桌上的瓜子、花生和桔子,嘴里笑着闹着,视线无一不投向坐在墙角红漆木床床沿的年轻女人。
那是我第一次看见她。她穿着蓝衣棕裤,静静地坐在那个角落,低垂着头,齐腰的乌黑头发用一根布带扎起拨至一边肩上,大部分脸掩在灯光的阴影里,只露出白晳的下巴和脖子。煤油灯光忽闪跳跃,投在她身上的目光如火如灼,周遭的声浪此起彼伏,她都不曾抬头,好似活在另一个世界里。
”姑娘,饿不饿?吃点面条吧。”艾奶奶端着一碗香喷喷的面条走到她身边,她毫无反应。
“大光,你悠着点,三十多年的老收藏别一下子拿出来了。”峰伯说完,所有大人笑。小孩子听不懂,看见大人笑,也跟着笑。她纹丝不动。
“大光哥,去,打个响亮的啵,不响不算数。”小年轻把光叔推到她身边,她“腾”地一下站起往墙边一躲,头偏向墙壁,两只手紧绞着裤管,浑身轻颤。
大家的笑声蓦地收住了。
“哎,走了走了,大家散了。'春宵一刻值千金',大光你晚上可得拴好门,省得有人钻床底啊。”桥伯一声号令,大家鱼贯退出。
“大光,晚上睡警醒些,听着动静啊。”我听见艾奶奶从房间里退出来时低声向光叔交待。
回到家后,爸爸问妈妈:“这次这个媳妇,大光花了多少钱?”
“听别人传,花了200块。贵州的。”
“那还是大价钱了。大光净花冤枉钱,走了几个老婆了,这个可别跑了。”
“大光早和大家打招呼了,这个女的不识字,也认不得路,只要村里人不帮她,她肯定不敢跑。”
“唉,也不知道有没有生过孩子。生过孩子,她造孽,孩子也造孽了。”
“唉——”妈妈的叹息响在恢复沉寂的夜里,听得我一阵心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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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早上,香甜一梦醒来,天已大亮,我端着漱口杯子到家前坪葡萄树下漱口,就着略高一点的地势,我看见那个年轻的女人坐在房后台阶的石头上,垂着头低低哭泣着,间或用手揩一下鼻涕。光叔在一边柔声劝着,家乡话里偶尔蹦出几个不太标准的普通话音:“你安心待在我屋吧,我会对你好。你连自己家在哪里都不知道,出去找不到方向,万一被人卖去做妓女,不比现在更惨吗?”那女人仍是哭泣。
很长一段时间,每天上学放学,我都能看到那个女人坐在屋后的石头上,先是哀哀地哭,后是木木地看着山后的枣树林,有时,她也会看向葡萄藤下写作业的我。
终于有一天下午,她看到我后,起身从她屋后绕到屋前,慢慢走过通往我家的上坡路,径直走到葡萄藤下来看我做作业。
她的年纪应该也不是太年轻,三十出头,头发有点微卷,皮肤白晳水灵,鹅脸蛋,浓黑的眉,双眼皮,眼睛却像受不了迎面的阳光那样总眯缝着眼,看我作业本时都快把本子凑到眼睛上。
“你近视吗?”小学三年级的我用老师教的普通话说。
她看着我,说了一大串话,声音带着一丝丝惆怅:“......大山.......娃.......”,然后用手比到自己胯骨处,“.......高.......”
我摇头:“听不懂你说什么。”
她不说话了,却也不走,看着我一个字一个字地写作业。
“喂——”光叔一边喊着一边在后门探头张望,看到我们后,便沿着她的轨迹三步并作两步冲到我们身边。
“你陪她玩、说话可以,可千万别帮她逃跑啊,光叔娶个老婆不容易。”光叔一边推着她的肩往家走,一边回头嘱咐我,我似懂非懂地点头答应。
第二天下午,我一放学回家,她便跑来我家找我。
“你要做么咯?”我一下子没注意,用家乡话和她说。
“你——要——做——么——咯?”她一个字一个字模仿,倒是有模有样,似乎有点语言天赋。
“你要学讲我们的话?”我眼睛一亮。
她又用模仿来回应。
半年后,尽管语音语调还不是很标准,她已经能和邻居们自如交流了,甚至一些土得掉渣的话都能说。而她的过往,也在与她的对话练习中被我全部掌握。
她本生活在贵州的大山深处,有一个丈夫,还有一对儿女,儿子六岁,女儿四岁。有一天,她到三四十里路外的镇上赶集,拎着很多东西,人贩子开着一辆拖拉机,说让她搭顺风车,就把她拐走了。人贩子把她带到湖南,因为别人出不起价钱没有把她卖掉,直到光叔给了他满意的金额。她没有读过书,不识字,也不识路。因为先天性原因,她的视力很差,走路都要小心着迈步。她说,光叔的担心是多余的,她根本没有力量逃跑。
半年多来,光叔或艾奶奶紧跟在她身后,防着她逃跑。我把她的这些情况和光叔说后,光叔就放心外出干活,让她一人在家。可是几个月后的某一天,光叔中午回来不见她,到处打听寻找,当天下午终于在隔壁镇找着了。
“跑一次,你要把她的腿打断,不然还得跑。”村里一个所有小朋友都害怕的老人用凶狠的语气说。
“算了,她说的地址别人听不懂,自己又搞不清方向,坐到隔壁镇吓得下了车,又不知道往回走,我找到她的时候,她正蹲在岔路口大哭哩。这一次就吓怕了,她说以后再也不会走了。”光叔看着坐在饭桌边狼吞虎咽的她,神情温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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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逃未遂后,她似乎决定踏踏实实和光叔一起生活。
她对光叔说,田里和土里的事她都可以做,让光叔去给别人家干活赚家用。光叔便去给别人打压水井,一口井八十块钱,四五天可以打好,一个月收入颇多。
而她把长头发团成一个发髻,高高地扎在头顶。她把围裙系在腰间,几乎一天都不离身。天微微亮,她去后山的树林里割茅草,砍柴禾。挖土种田,挑水浇菜,打猪草喂猪,做饭洗衣服,事情做得又快又好,田土没有一根杂草,家里收拾得井井有条。
但她还不满足,想尽了各种赚钱的办法。开春,半大小伙子晚上到田里抓黄鳝泥鳅,她也买个篾篓,点个油灯,央着光叔一起去抓黄鳝泥鳅换钱。夏天,她让光叔给抄鱼的三角网做一个长长的柄,每天中午她都拿着这个三角网去池塘边抄田螺,自己舍不得吃,逢集的时候全部拿到集市上卖。秋天,出土的红薯、花生留一点自己吃,其它全部卖掉。就连爬在房子边荒地上的老南瓜藤她也不放过,把南瓜叶削了,用刀将一根根南瓜藤按同样长度削好,扎成捆,依然拿到集市卖。冬天,农闲,她眯缝着眼睛用五彩的丝线绣一张张有着精美图案的鞋垫,每每还没绣好就有邻居定下了。
除了赚钱,还要省钱。此前,光叔爱抽点劣质烟,喝点小酒,打点小牌。在她的要求下,光叔戒了烟,不再喝酒,也不再打牌,天天出去干活。他们的小日子越过越好,因穷娶不到老婆的光叔摇身一变,变成了村里前五的富裕户。但她却很节俭,一日三餐粗茶淡饭,很少为自己买漂亮衣服,也很少买水果零食吃。
我们村里的女人常笑话她是“守财奴”,她笑笑,不辩解,也不作改变。有一年,邻居峰伯半夜起来解手,突然脑溢血倒在厕所,他家人在村里喊人帮忙,连夜筹钱送医院。她听见了,二话不说就把自己家里所有的现金送到峰伯的儿子手上,村里人大吃了一惊。此后,再没有人喊她“守财奴”。
“没想到,大光这个老光棍居然走了狗屎运,娶了个这么能干贤惠通道理的‘贵州婆’。”村里男人酸溜溜的话,让光叔低了三十几年的头都快昴到天上去了。
当然也不是没有遗憾,听村里人讲,她结过扎,生不了孩子。光叔和艾奶奶便同她商量领养一个孩子。起初,她坚决不同意,光叔喝了三天闷酒后,她点头了。
几个月后,光叔从远房亲戚家领回一个半岁大的女孩儿。当时计划生育,女孩是家里的第三个女儿,父母还想拼个儿子又无力抚养她,便将她送给知根知底的光叔。带走女孩的时候,他们双方立了字据,讲好女孩的父母此后都不能来看孩子,更不能相认。
有了娃娃的哭声,光叔的小家庭便变得热闹极了。起初反对领养小孩的她把小女孩照顾得无微不至,那么爱钱省钱的她买镇上最贵的奶粉,每次逢集,她都会买点瘦肉或骨头熬稀饭给女孩吃。她给女孩买漂亮的衣服,织漂亮的毛衣、围脖,任谁都不会想到女孩不是她亲生的。
她忙着干活、照顾女孩,已经很久不来找我了。突然那年冬天一个下午,她抱着孩子来到我家,找到正在写寒假作业的我。
“你可以帮我写一封信吗?今天我女儿六岁了。”她一边说,一边红了眼眶。
“光叔同意吗?他会不会怪我?”我问。
“他同意的,只要不写这边的地址。”
她念,边念边哭,女娃在她怀里也跟着“呜哇呜哇”。我写,边写边抹眼泪,泪水打湿了信纸。可是轮到写收信地址时,她只能用贵州音说,我写的字对不对她都没有把握。
“这下可怎么办呢?我还想着寄钱回去呢。大山里好难弄钱,也不知道他们现在怎么样了。孩他爸会不会再娶啊?后娘会不会对我娃好呢?”她把脸贴在女孩额头,自言自语一般同我说话,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从她那眯缝着的眼睛掉落。
她的信从来都寄不出去,但此后每到她的两个孩子生日,她都会央我给孩子写一封信,然后拿着我写好的信坐在她屋后的石头上,默默难过。这一天,光叔都会体谅地做好饭菜,小心翼翼地把饭菜端到她面前,劝她吃上两口。第二天,她又恢复了平静,开始辛勤地劳作。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过去,她像一棵被移植的树,在这方远离故乡的土壤里顽强地扎根并撑出一片浓荫来。小家的日子越来越红火,女孩在她的精心照顾下快活地长大,她脸上的笑容越来越多。我们都认为她应该觉得幸福心安了,但是,每一年的寒假,到了那个固定的日子,她都不会忘记让我帮她代写寄不出去的信。有一回,她让我在给她女儿的信里写:
“妈妈——”,“妈妈——”,小妹天天这样喊着我,我真的又高兴又难过,高兴的是妹妹慢慢长大了,和我越来越亲,难过的是我什么时候能再听到你和哥哥叫我一声“妈妈”呢?......
这时的我上高一了,已经能够理解她的欣慰和心痛。看着她珍珠般的眼泪,很多次,我想鼓励她去派出所,但是,想到忠厚的光叔和艾奶奶那幸福的样子,我终究将口边的话咽了下去。却没想到,几年之后,光叔竟然大度地将她送到日思夜想的故乡和牵肠挂肚的儿女身边去。
长脚的树
念如闪电,十余年光阴流转,在脑海不过一瞬之间。回过神来,我问妈妈:“光叔这次怎么会舍得将她送回去呢?”
“前段时间,她生了病,乳腺癌。医生说有可能是她担忧太多引起的,幸好发现得早,做个手术就可以了,但以后就得放开心情。上手术台的时候,她对你光叔讲这一辈子最大的心愿是回到自己的故乡看看儿女。看一眼,留些钱给他们就回来,让你光叔看在她这些年的辛苦和情份上,无论如何要帮帮她。你光叔当时答应了,等她动了手术,稍恢复一点就带她回了贵州。”妈妈说。
“她不是不认字也不识路吗?”我不解。
“你光叔找了有点文化的桂叔帮忙。他们一起先把她带到贵阳,找了几个本地人打听后就知道具体在哪里了。听你光叔回来后讲,她原来的家在很偏远的山区,很落后,一路上看见的房子都是破破烂烂的。”
“她不是说看一眼就回来吗?怎么没回来呢?”
“你光叔怕她男人打,把她送到村子附近就和桂叔到镇上找了间小旅馆住着,讲好三天后去接她。但是,第二天,她就带着原来的男人和小孩找来旅馆,一家子跪在光叔面前,求你光叔大发慈悲,让他们一家人团圆。她原来的男人太穷,又带着两小孩,没人愿意嫁,这些年来苦巴苦挣拉扯两个孩子长大。孩子没娘管,也没念什么书,勉强初中毕业就跟着大人下地,也是可怜。”
“唉——”我重重地叹了口气,“光叔也算心善,说成全就成全,一般人做不到呢。”
“不成全也不行啊。她死活不肯跟光叔回来,又在别人的地盘,再说你光叔也怕她病情复发,只好成全他们了。”
“那他们领养的女儿呢?这下也没有妈妈了。”
“她已经回到自己家了。你光叔回来后,领养的女儿对他说要去找自己的妈妈。原来‘贵州婆’一早就想好不再回来,临出门口时将身世的真相告诉了领养的女儿,并说‘天下没有不爱自己儿女的妈妈,当初我不愿意领养,就怕将来自己回去的时候舍不得。如今,我终于能够回去,求你不要怪我,我也是舍不下自己生的那一双儿女。去找你自己的父母吧,也不要怪他们,他们肯定是想着你的。我这一走也没有别的牵挂,你光爸身边有点钱,日子应该不会差。只希望你看在我们这些年照顾你的份上,长大后多来看看光爸,给他养老送终。这样,我就走得安心了。’”妈妈说。
我长舒了一口气。她终于实现了多年的心愿,哪怕是回到儿女身边去过苦日子,想必也是甘之如饴的吧。
树被移植了,可以在新的地方享受阳光雨露,悠然自得地生长成荫。然而,人非草木岂会无情,更何况一个母亲的心?哪怕是成荫的大树啊,在日日夜夜的念想里也会长出双脚,不顾千山万水,不管今夕何夕,都要向着自己的家、自己的儿女奔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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