闲来翻《史记》,翻到这样一个故事:赵胜的房楼紧邻一个跛脚人的家,跛脚人出门打水,赵胜身边的美人在楼上见了,觉得那人走路姿势可笑,便笑了。跛脚人认为受了侮辱,请赵胜砍了这个美人的脑袋。赵胜初有犹豫,不料他的门客听说此事纷纷离开,认为他“爱色而贱士”,于是赵胜斩下美人头颅送给跛脚人,门客方才归附。
赵胜被誉为“翩翩浊世之佳公子”,他重士轻色的风度也被传为美谈,广为赞誉。首读《史记》时,关注的也只有平原公子的礼贤下士。但是,在一个随手翻开《史记》的晚上,房室一灯如豆,窗外夜如松墨,笔尖的影子停在古拙文字上,恍惚之中,我似乎体味到另一股难以言喻的悲凉正缓缓滑过,看不分明的灯影之外,似有美人哀哭,又似千年长叹。
美人之笑,实在昂贵——昂贵到付出了生命的代价。
美人的年纪,在战国时,想必不会很大。年轻的女孩子,做事总带着天真,她嘲笑跛子,给人带来了羞辱,的确讨厌。可就算再讨厌,恐怕也不应受到砍头的重罚。因此美人的死因不是她的笑,而是由于她是美人,并且是平原君家的美人。她的存在本身就是一种象征,是“美色”与“贤士”间二选一的选项。设若美人不笑,而是站在楼上挥手,她会如何?我们不得而知。因为不管美人做什么,笑还是挥手,或是躲在房间里不出来——只要“士”想要她的头颅,而平原君想要“重士轻色”的声名——她就必须献出她的头颅。因为在那样的时代,美人是彰显重士之名的工具,是“祸国”“美色”的象征,是衡量君王与士们贤能与否的符号,偏偏不是“人”,惟独不是“人”。
笑与不笑,对于美人,都是奢侈。
那个笑点高得出名而被骂了几千年的褒姒,也不过是最初没有合君王心意地媚笑娇笑,最后却被烽火戏诸候的滑稽场面逗笑罢了。她并没有让幽王做荒唐事引自己开心,也没有以折腾诸侯为乐,是幽王为博美人之笑,最终国之不国。然而千载的罪恶,最终又都系在了美人唇齿之间。
倾城倾国,明为礼赞,实则是再阴毒不过的推诿。大抵君主都是无罪而圣明的,若不是美人生的美,惑乱了君主的心神,王朝定会固若金汤,长治久安。因此美人实在是极妖邪的事物啊!金戈铁马纷纷踏不破的山河,只需一声娇笑一曲霓裳便可倾间颓塌。几代积攒的亡国之音在脂粉风月里稀释,历史流过后,只有她们站在断壁残垣上,为故去的繁华殉葬。
其实美人的命运,在那样的时代,也是平常之事。因为那不仅是美人的命运,更是千千万万寻常女子的命运。
那个晚上,我又翻了一遍《史记》,只是迅速粗略地扫过,便从历史的夹缝中,窥见无数她们身不由己的命运,且不论貂婵、虞姬这类著名的悲剧,只是没有姓名的“妾”与“妇人”,便用生命不断做着史书的注脚。
孙子为吴王练兵,以宫内妇人试手,妇人不以为严肃,“大笑”,孙子斩二妇人,于是军纪严明。吴王以之为将。妇人只是演武场杀一敬百的道具,然深宫女子,猝然操练,即使发笑,何至于死?燕太子欲笼络荆轲,听他赞誉弹琴侍妾的美手,便砍下美人手以求壮士效忠。公仪休因妻子织的布太好,怕农女织的布卖不出去,便将妻子的织布机烧毁,将她赶出家门。吴起为鲁将,娶齐女为妻,齐人攻鲁,吴起为保清白杀妻……这些见之于青史的行为,有不少在当时是受人褒扬的,如公仪休逐妻。妻子、妇人、妾、美人,她们只是英雄们事迹中的配角,是突显士人们美德才华的调剂。
岂独那个时代如此?几千年文脉传承,诗人却鲜少在成百上千的诗作中提及妻子。文学作品里的女性,似乎也多只是低眉浅笑,温婉可人之态。
岂独一个国家如此?近现代以前的外国传统名著,女性永远是由羞涩的少女变为温柔的新娘,甚至出现“不是结婚就是死亡”的二选一固定结局。何曾有人真正放肆而痛快淋漓地笑过?
所以,我们才会那样喜爱那个出场便爽朗大笑的凤姐,她大概是中国文学史上第一个痛快地大胆地泼辣地表现了真性情,又这样可爱的年轻女孩。是的,她出场时大概只有十七、八岁,也是位年轻女子。不过,她张扬的性情最终还是在深宅大院里磨灭,最终的她,从开篇的笑,到结尾“哭向金陵事更哀”。她还是失去了生动的表情,归于一片白茫茫大地。
美人一笑,红颜薄命。也许在历史的缝隙中,我们能看见那些被忽视着的少数人的悲凉,她们没有做什么罪大恶极的错事,她们惟一错的,便是生错了性别,更是生错了时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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