农历九月十日这一天,发生了不少大事。欧洲的一位皇室这一日举办婚礼,中国最后一位皇后凄惨地死去,非洲草原上的一只犀牛,被人割掉了尖角,流着血,躺在一条灰色的河边。还有,这天下午,下着小雨,老洼村里的宋巴巴山回来了。
原来,宋巴巴山是个哑巴,本名叫宋山,三十多岁了,一直打光棍,家里有个老娘。村里的人呢,不停地嘲弄他,挖苦他,称呼他巴巴。不知是他受到了打击,还是因为自己体内的荷尔蒙爆发,二年前,他出走了。有人说是他去了云南,要去领一个媳妇,还有人说在一个城市打工,灰头土脸的。
现在,宋巴巴山回来了,出现在村南头,还领了一个长头发女人,脸又黄又黑。女人抱着一个孩子,孩子脏兮兮的,脖子上全是灰,眼睛乌亮,看上去有四五岁。村里的大人小孩都围了上去。
原来宋巴巴山下了汽车,又走了三里路才到村。他的脚上、裤腿上全是泥,他的头发已很长,胡子拉碴,左腮上有块青紫的瘀痕。他的家在村北头,他不急着回家,却在村南停下来,又进了一家小卖铺。
小卖铺是村里的严书记开的。本来往北还有二家小铺,但村民碍着书记的面子,大都来他家买东西,如果谁不来,他会记在心里,你家里生孩子出证明啦,审批盖房子了,他就会百般刁难你。他老婆在小学教书,孩子们买学习用品,必须到指定的地方买,这地方就是他家用东厢房改成的小铺。
严书记方肚子方脸,两个大鼻孔也是方的,他从来不笑,二年前听说宋巴巴山一走,他想,坏了,没人替我家干活了,这个免费的二楞子能到哪里?现在他正拿了一把瓜子,和村里的媒婆齐姑娘说话,忽然见到宋巴巴山回来了,他愰忽了一阵,确定自己不是做梦(昨天晚上他梦到和齐姑娘一起在玉米地里),他的两道眉毛拧成一个斜梯形,本来想说:
“傻小子,这二年干什么去了?”
宋巴巴山进了门,满脸带笑,指着柜台的东西要买,糖,烟,酒,还有地上摆的锅碗。他肩上的蓝衣服开了个口子,露出里面黑黝黝的肌肤。
哟,他发财了,严书记心里一颤,连忙放下手里的瓜子,摸起桌子上的烟,做出一副要敬礼的模样,仿佛见到上面来的干部一样。
宋巴巴山点了钱,回头招手让女人进屋。村里的人也跟着涌进来。他开始分糖,分烟,这是在庆贺自己娶上了老婆。
“哟哟哟。”齐姑娘转过来,先拿起二盒烟塞进自己腰里,又狠狠地抓了一大把糖,沙哑着嗓子说:
“你这孩子——”她忘了,宋巴巴山是个哑巴,她连忙打着手势,问这个孩子,是他的吗?
宋巴巴山好像喝过酒,脸上的胡子都跟着跳,他一边比划,讲着自己的过去,一边拍打着裤子上的泥。
原来他去了一个城市干小工,搬泥搬砖,十分累。今年他一个工友,从架木上掉下来,跌死了,脑浆都出来了。老板跑了,他们工人合伙凑了些钱,去看望死者家属。到了甘肃敦煌,见到了工友老婆,正用泥缸背水喝。有人给他俩撮合,于是就成了,那孩子说啥也不来,怕见生人,听到大声音就哭,后来他姥姥哄着他,就来了。
“宋山哪,”严书记比划着说道,“你走后,你家里村里可是一直照顾,今年评的贫困户,又是油,又是面。昨天老人节我领着人去看望了呢。”
“你讨上老婆,别忘了我呢。今上午我还帮你妈遮挡雨哩。”齐姑娘抽着烟,慢吞吞地吐出一圈紫烟,很像屋梁上垂下来的一个绳索,晃悠悠的。
外面的人不断地进来,拿了东西就走,还有的来了二趟,三趟,宋巴巴山又买了不少。这时有人提议,干脆请一桌酒吧,好热闹热闹。宋巴巴山向北一指,意思是回家请吧,还有老娘。
许多人捏起了鼻子,摇摇头,说是你那个家还能进去个人,老大个臭味。
齐姑娘对着严书记挤了挤眼。她两只手绕来兜去,有一个指甲特别长,挂着油灰,她对着宋巴巴山喊道:
“这样吧,小山,你先在这里请一顿吧,现成的酒菜,我们这七八个人也吃不多。隔天再去你家。你先看看你那老娘吧,她成天喊你呢。”
是啊,该回家了。他从裤裆里摸出一个钱袋,解了半天,掏出一沓钱,又数出几张,递给书记。书记拉了拉嘴,露出二颗熏黄的门牙,算是微笑,他打量着宋巴巴山,他的女人,孩子,心想,“你们很快就得找我办结婚证,到时候,还能赚一笔。干活嘛,又有了帮手。”
齐姑娘过来想哄哄孩子,孩子盯着她脸上的一块黑疤,吓哭了。她看着这对鸳鸯,有点生气,如果是由她来说成就好了,损失,损失。
宋巴巴山领着新媳妇,抱着孩子,向着家走去。一路上还跟了不少人,他们在等着闹喜房要礼物呢。
半路上,一位八十多岁的老太太,听说他回来了,拄着一根小拐杖走来,伸出鸡爪一样的手,摸着他的女人,上下瞧瞧,大声喊道:
“快回家吧。你妈,好长时间没出来了。”雨下大了,她摆摆小手,颤悠悠地走了。
到家了。熟悉的小草屋,矮院墙,墙头有一层灰绿色的青苔。
宋巴巴山望着上了锁的木门,使劲地拍打。他转了一圈,从大门东侧的一块红砖下,找出一把生了锈的钥匙,还好,门打开了。
院子里满是没人深的草。一棵葫芦,爬上墙头,又从屋檐垂下来,开放出喇叭状的小白花,很像是丧礼上人们胸前戴的花。
女人和孩子跟着他,众人躲在门洞下避雨。他分开草,走到半截被一把锄头挡了一下,他拿起陷在泥土里的锄头,来到房门前,一推,门咯吱了半天,开了。里面黑魆魆的,窜出一只黄鼠狼,贴着墙根跑了。
他找到开关,打开,亮了。正面墙上贴了一张观音送子图,图上一角掉了下来,卷曲着,全是灰尘、蜘蛛网,一只褐色的壁虎从菩萨的腮上爬过,菩萨的表情看上去很悲伤,她伸出两个手指,想要弹掉这个小爬行动物。当中放一张小方桌,桌上铺了一张画着财神的塑料布,现在却落满了屋顶上剥脱的土块。他慢慢地挪进里屋。
炕上躺了一具尸骨,白森森的,下半身还是他娘穿了多年的灰布裤子,小尖头鞋,上半身是裸露的骨头,干枯的骨头。
是哑巴的娘,她早已死了。至少一年,或者二年,没人来过这里,哑巴哭了。她娘手里,还攥了一把金钗,果然是那一把,上头有镂空的龙凤,龙凤映出浅绿色,仿佛在飞舞。小时候,他娘对他说,这金钗是当年一位妃子戴的,赏给了她爷爷,将来,她要送给他媳妇。
那个瘦小的头颅骨,歪向窗户,张开下颌,好像在说:
“小山,你什么时候回来呀,妈想你了。”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