维特根斯坦的“困惑”

作者: 李由liy | 来源:发表于2018-02-15 15:24 被阅读0次

    一、维特根斯坦

    与它的对手——现象学–解释学对社会与人生现象的深度关注相比,分析哲学一直都在做琐碎的语义分析,本身好像从不谈人生问题。比如分析哲学的创始人之一罗素,他虽然发表过大量对爱情、婚姻、工作、政治等等问题的见解,不过这都与他的哲学没有关系。但维特根斯坦不同,哲学问题与人生问题在他这里得到了结合。

    在早期的《逻辑哲学论》里,维特根斯坦认为我们平时所使用的日常语言过于粗糙,意图建立一种精确的逻辑语言,通过这种语言我们才能把一个问题真正研究清楚。但在晚期,他抛弃了这种想法,又转向了日常语言: 绝对精确的语言未必适合思考,就像在绝对光滑的冰面我们寸步难行,相反,日常语言虽然粗糙,但有一些摩擦才适合走路。

    举一个与之类似的例子,有人说逻辑学能锻炼人的思维,但如果我们真的拿出传统逻辑那套三段论,去严格地分析日常生活时,我们会发现完全就不能开口说话了,很多因果关系都是不充分的,什么结论都得不出来。传统逻辑学只能教一套僵硬的形式,没办法根本性地解决一个生活问题。

    在后期维特根斯坦认为哲学不是要建构理论,而是考察概念。考察概念的目的是解决“困惑”。但从古至今,哲学仿佛都是在建构理论,从柏拉图到黑格尔,这两千年里哪个哲学家不是在建构理论? 但维特根斯坦认为,“困惑”植根于我们的日常语言,如同一种病根。你去建构理论,从道理上我们被说服了,但是病根还在。他觉得哲学就是给我们“治病”的,我们的思想深处有无论如何也除不掉的病根,唯一的治疗的方法就是概念考察。


    二、“概念”

    我们平常一直都在使用概念,比如“意义”、“幸福”、“价值”、“漂亮”等等。我们的谈话中经常使用它们,但我们似乎很少去思考这些概念本身,仿佛这些概念天然就已经具有了它的内涵,或者我们一直认为自己已经潜移默化地理解了它们,只是没有明确说出来而已。使用概念来说话和考察概念本身不是一回事儿,在维特根斯坦看来,考察概念本身就是哲学的工作,不过他不认为自己是在建构理论,他只是在做一种考察工作。

    这些概念常常迷惑我们,它们影响了我们对许多事情的评价、态度,甚至对这些概念的幻觉还引导了我们的生活方式。比如有人经常说“我要实现自我价值”,就好像真的存在“自我价值”似的,一想起它,就受到某种空洞的“鞭策”。还有“意义”、“幸福”、“道德”等等比较高级的词汇,它们引导了很多人的观念、追求。我们在进行严肃的思考时经常盲目使用这些概念,但是我们从来只对它们有一种模糊的印象,却不知道它们实际上究竟是什么。我们从未了解过这些概念,但我们一切思考、说话都运用它们,它们共同构筑了整个生活意义的幻觉。

    在我们平常生活里,也经常听到人们说话会上升到概念思考的层面,可一到概念层面就容易引起争论。面对同样的事实,比如,小张生活在农村,是林木工人,工资不高,有一个温柔的妻子,两个可爱的孩子。我就说:“小张真幸福啊,生活朴素,家庭又美满”,但是你可能就反对:“小张哪里幸福? 前途堪忧,一辈子只能待在这小地方”。我们看到的是同样的事实,可我们得出了不同的结论,这争端就源于对“幸福”这个概念的理解上。这种争论在微博和知乎的评论区里很常见,在那些评论里我们可以见识到人可以蠢到何种程度。

    我们不需要对“椅子”、“小猫”、“跑步”、“爬树”这些简单的概念进行考察,只靠心理的直觉就能正确使用它们,从小就不会出错。在这些简单的概念中我们从未有过什么困惑,也不会有人在这里面起什么争端,所以我们用不着去澄清它们。但“意义”、“幸福”、“价值”这些高级概念是靠直觉不可能把握的,人们经常在这些概念的理解上发生分歧,你觉得他做这件事是“自私”的,但我觉得他做这件事是“无私”的,若我们都谦虚地反省一下,就会发现我们好像都不太明白“自私”和“无私”是怎么一回事儿。我们需要考察的就是这些高级概念。而且在这些概念之中仿佛隐藏着生活诸多问题的线索,若我们澄清了这些概念的含义,许多生活中的问题似乎也随之明朗了。


    三、“困惑”

    尽管我们平时可能有比较宏大的困惑,比如,“什么东西对于我是最重要的?”,“怎样的一生才值得过?”,“朋友、道德、艺术、爱情、家庭……凡此种种对于我意味着什么?” 但无论我们最后以何种方式解决这些宏大困惑,最终我们都要直接面向那些我们认为有价值有意义的事情本身。那种最为根本的“困惑”我觉得是面向事情本身的,面向这个东西本身而显现出的困惑,才是我们最终的“困惑”。

    这种“困惑”是一种很细微又难以捉摸的感觉,这么直接说可能很难理解。很多现代作家喜欢描述人的一种孤独的状态,为了克服这种根深蒂固的孤独感,主人公去旅行、去猎情、去打仗、去冒险,可在一切活动中他都不能彻底消除孤独,这孤独感的种子埋得太深了。“困惑”也与之类似,是那种想摆脱又摆脱不了的状态,但也不仅仅如此。假如你非常爱一个人,可当真实地面对“他”,你却总也体会不到“他”。你们可能亲密无间,你凝视着他、触摸到他、紧紧抱着他,都消除不了你和他之间说不清的“距离感”。雨果说 “爱是人间的“饱和””,可是实际面对爱的时候,却总也感觉不到“饱和”,总觉得差点什么。这种面对对象而不能完全“体会”到对象的状态就是根本的“困惑”。

    再比如一个热爱大自然的画家,你让他面对一片森林。他能够整个儿地画出这片森林,甚至他还熟知从古至今一切与大自然相关的理论,他还自己穷尽所有语言把这片森林和自己的感受都说了出来,表面上他好像已经对这片森林了如指掌了,可这都不能帮助他消除他与这片森林间的“隔阂感”。他老觉得这中间还有点儿什么“东西”,可又不知道是什么。

    这些例子也许恰当也许也不恰当,因为在这些事件中,我们中有的人情感很粗浅,有的人情感很细腻,这种“困惑”就在那些最细微之处。倘若我们对某个对象有丰富的感受,对之费尽心思想要体会到它的全部意义而不得时,就可能遭遇“困惑”。但倘若我们从未有过这样的体验,就不可能理解“困惑”为何物。

    通常我们觉得唯一重要的事就是“找到”那个最终的具有意义的东西(如果真存在那么一种具有最高意义的东西的话),找到它人生就圆满了。但维特根斯坦让我们觉得,即使我们“找到”了那种东西,我们也“接近”不了它。这种“困惑”深深扎根于心中,把我们与那对象隔离开来,像一缕烟,你把它驱散,它遛个弯儿又飘回来了。我们可能深深热爱着眼前的对象,可我们在这对象面前却茫然了。

    这是我理解的其中一种“困惑”,但维特根斯坦的“困惑”不仅仅如此,它弥漫在生活任何一个地方。在生活中,我们常常看到人们有各种各样的烦恼,但似乎没有谁说自己有“困惑”。我们可能为买不起房子烦恼,可能为找不着老婆烦恼,可能为别人借钱烦恼,但这都不是“困惑”。即使我们解决了这些烦恼,“困惑”仍然存在。即使我们得到了朝思暮想的东西,即使过上了理想的生活,也还是有“困惑”。我们在任何一种情况下,只要反思,心里可能总感觉到什么东西,但又说不清楚。

    维特根斯坦说:“不要想,要去看”。这当然不是让我们真的不要想,而是说反思必须要达到这样一种效果,对于“困惑”,最终都要能一目了然地“看”出来,只有如此才可能彻底清除“困惑”的种子。只有一下子看见了,你才真正明白了。任何绕弯儿的说理都不可能彻底解决“困惑”,像前面所说的,“道理上被说服了,病根还在”。

    那么概念考察是如何解决“困惑”的?我们澄清一个概念,肯定不能用一个未经澄清的概念去澄清另一个概念。我们只能在现象本身里去澄清一个概念,从现象里直接去“看”,把看到的描述出来,而不是推理出来。我觉得在这里维特根斯坦和现象学很接近,虽然一个世纪以来双方都普遍被当成是不可能进行对话的。现象学的方法也是描述的方法,抛弃一切头脑中既有的概念框架,从现象本身“看”到其本质。我觉得维特根斯坦也有类似的意思,他说“一切意义只存在于具体的活动之中”,也就是抛弃一切从半路出发的那些观念,直接从纯粹的现象本身找到那些概念的含义。我们的“困惑”也是面向现象却无法接近现象而产生的,我们为了澄清概念的意义,直接去考察纯粹的现象本身的过程,也就是一个一层层揭开“困惑”的过程。但“困惑”是否解决了是件很微妙的事,维特根斯坦的手稿里有大量这些细致而琐碎的分析,他自己是否彻底清除了“困惑”,我们也难以得知。

    维特根斯坦说理论解决不了“困惑”,但整个哲学史都是关于人生、世界的宏大理论。比如黑格尔的理论囊括了宇宙、世界、国家、人生的所有方面,无所不包。刚开始可能有人觉得只要我掌握了这样一套体系,那么我生活中的一切东西就都有了该有的位置,我清楚地明白一切东西的意义,于是就能一劳永逸地放心生活了。此外,比如康德的道德哲学,尼采的权力意志,海德格尔的“诗意”生存,萨特的虚无主义,是不是我掌握了其中一种理论,从整体上能够把握世界与生活,那么“困惑”就消失了呢?有些人也喜欢自己去建构理论,找到几个核心概念,然后推演出低一等级的概念,把它们连成一个融贯自洽的整体。但我们要想一想,在建构理论之前我们是有某种“困惑”吗?在理论建构完成之后,我们的“困惑”得到解决了吗?

    科学上也有许多理论,试图通过科学研究彻底揭开人性。人们希望通过研究基因来揭开自私与无私的本质,通过脑神经科学来揭开人的自我意识之谜,通过生物学研究来揭开爱情的形成原理。在今天,科学理论已经如此繁荣了,仿佛一切问题都可以通过科学研究最终得到解决,可我们要想一想,这可能吗?科学关注的是确定的“真理”,而我们关注的是虚无缥缈的“意义”, 我想无论科学帮助我们理解了多少事、获得了多少知识,都永远无法帮助我们解决“困惑”。

    所以维特根斯坦说哲学不是建构理论,因为理论不能帮我们直接“看”到“困惑”,更谈不上根除“困惑”。从某种意义上,理论甚至给我们徒增困惑,许多人在建构理论的时候都未曾考察过他所使用的概念的含义,由此导致的歧义引起了许多无谓的争论。对于我们自己而言,这些不清不楚的概念让我们也从未真正懂得自己表达了什么。

    许许多多的理论都在寻找、我们可能自己也在找那个生活的最终的“东西”,而我们都没有考虑到即使最后找到了它又能怎么样?如果克服了“困惑”,我们就能完全“体会”到它,能触及到它每一处的意义。但上穷碧落下黄泉,我们也许至多是生活在它的近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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