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真是黑了。黑莽莽的远山、近树、丛林、土丘,全都沉在朦朦胧胧之中,像是笼上了面纱。山野的夜,黑得朦胧,也黑得有趣,它不是千篇一律的黑,有墨黑,有浓黑,有浅黑,也有淡黑,还有像银子似的泛着光的灰黑,可说是浓淡相宜。好在月亮又升上来了,月光又给山地的黑抹上了一层银辉,如同披上了白纱一般。除了黑,就是静,这静,不是万籁俱寂的那种静,而是一种让人静下心来的那种静,让人生出种种想象的静,不时听到风拂竹叶之声,林间小虫的低吟,都能让人产生种种联想。香桂妈当然是习惯了,也不会有什么联想,她只是担心周同志要走夜路,就催女儿快点送他过河。奇怪的是女儿似乎一点儿也不着急,还非要帮妈妈洗碗刷锅,收拾厨房。周君实把收拾好的书包拎在左手上,右手拿着钱和粮票,递给大妈。大妈接过钱票,扫了一眼,忙说:“周同志,不对呀!队长交代过的,一天只收三毛钱的!你给多了!”“大妈,为了录山歌,耽误了香桂的工分,这是一点补偿。”“那怎么行,不可以的。”香桂见二人推推让让的,就快人快语地说:“妈,你就收了!”说着,给他妈递了个眼色。转过身,又对周君实说:“你真要走哇?”他不知该怎么回答,就浅浅一笑。香桂俏皮地笑了起来:“你们工作队有规定,要和我们贫下中农三同,你还差一同咧!”“差……差一同?”她又是一笑,故意放慢语速,说:“要和贫下中农同劳动……,同吃……,还要同……”周君实被她逗乐了,笑着说:“哦,我明白了。不过,这不合适吧?”
“有什么不合适的?道信叔家住得,我家就住不得?我家也是正儿八经的贫农哟!你放心好了,我爹今天不会回了,我跟妈睡,你就睡我房里。”转过身子,又对妈说,“妈,你说,要得不?”她妈还没回话,她又说话了:“我晓得,你怕巫组长,她又不在家,你怕什么?再说,天都这么黑了,我们这山里头野物多,要是出什么意外,村里人还不知道会怎样责怪我们的,说我们不关心工作同志。真要出了事,队长就要扣我们家的工分的……”她的话如开闸的水,哗哗地流。周君实一时间也没了主张,犹豫起来。香桂见状,夺过他手中的书包,干脆地说:“今天,你就听我的,行不?”
周君实何尝不想就在这儿睡呢?有这么漂亮的姑娘相伴,在一起唱歌聊天,其实就是一件愉快的事啊。他决定了,今晚就在香桂家睡!
香桂的闺房,十分简洁,一床一柜一桌一凳,如此而已。但在主人的布置下,透显出洁净和温馨。床是单人床,有床头架那种。天蓝色的卧单一尘不染,平平复复。白色的枕头,上面有人工的绣花。小夹被薄薄的,红花被面,家织布的包单,蓝色,叠得整整齐齐的。窗前的桌子是个老物件,有些破损,为了遮住裂缝,主人别出心裁地在上面铺了一张剪裁下来的竹席,光滑如洗。桌正中有一方圆镜,左边有一竹筒,插有梳子篦子和两支圆珠笔。还有个稀罕物件,牙刷。山里人用牙刷的不多,上过学的香桂,看来还是能接受外界的新鲜事物的。右边有一迭书,周君实大致地翻了翻,都是些革命歌曲集,还有一本赵树理的《小二黑结婚》,一本浩然的《金光大道》。书是旧的,页边都卷角了,看来,是被女主人翻看了不少遍了。
香桂房里没点灯。山里人,只有少数人家用得起煤油灯,大都用的是松明子,人称油亮子,也就是含有松脂的松树枝或松树块。优点是不用票,不要花钱,缺点是油烟子大。此时,堂屋里己点燃了油亮子,剥剥地燃烧着,一股黑烟直冲屋顶,有很多油烟子像蝌蚪一样在屋中飞旋,松明子上的油脂被火焰赶得泛溢着,翻着细小的浪花,啵啵地响着。
香桂提了个小木桶走进房来,木桶里是热水,还冒着气。她笑着说:“我晓得你是每天都要洗的,”她指着一旁的洗脸架作交代,“上面那个搪瓷盆洗脸,下面那个木盆洗脚。”又分别交代了洗脸巾和洗脚用的毛巾,再试了试水温,这才退了出去,把门带上,忽又推开半扇门,探头说:“房里没灯,好在有月光,你将就着洗呵。”
周君实心里暖融融的,感觉到了这山里姑娘的细心和体贴。想想也是,进山以来,何曾受到这种温心的照顾啊!
香桂待他洗完,进房收拾残局。门打开了,飘进来一股浓烈的松烟,周君实不禁咳出声来。香桂下意识地用手一挥,似乎想把那烟雾拂去,她说:“不习惯吧?……你是现在就睡么?……要不,我们出去转一圈,透透气?”
他笑了一下,就跟着她出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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