倒着，趴着，跪着……活着！

倒着，趴着，跪着……活着！

①

爬过这座大山梁，如果没有警察拦截，今天拉的这最后一趟矿石就算顺利完成，稳稳地赚出了车贷、生活费、孩子的学费，还能给老婆买件新衣裳。

老石心里盘算着，随着车子“吭哧吭哧”费劲地往上爬，他的心也提到了嗓子眼，瞪大眼睛使劲往前面望，能望见半个梁顶。

梁顶上似乎没人，但是也不能放松警惕，听拉矿石的几个哥们说，好几次都是刚爬上梁头，就被拦下了。

“阿弥陀佛，阿弥陀佛……”老石心里默念着，“呸呸”往手心里吐口唾沫，搓了搓手，握紧方向盘。

拉矿石的司机都发怵这个大山梁，可是这是他们拉矿石的必经之路，没办法，除了跟那些执法人员斗智斗勇，就只有小心小心再小心了。

还有几十米就爬到山顶了！老石坐直了身子，车子缓缓转过一个浅弯，整个山梁袒露在雪亮的车灯下。

没人！老石心里一喜，恨不能立刻加油门冲过去。可是，车头刚爬上梁顶，从路边树从里窜出几个穿制服的人，手里摇晃着旗子，喊着叫着，拦在车头前不远处。

MD。老石暗骂。逮住罚一下子还好，可是现在正抓得紧，前两天逮住的那几个，罚钱，卸货。一旦卸货，这半个月都白干了

老石把车子缓慢往边上靠，突然深踩油门，朝着右手边岔道猛打方向盘，慌忙逃了。前四后八的货车，四挡，仅仅20码的排气刹，一路冲下去。幸亏这一路上没有人没有车，要不然，悬！

后面小车“呜哇”叫着，追赶上来。老石慌不择路，竟然开进一条小山道上，没路了！

老石一捶方向盘，丢下车，顺着小道往山里跑去。

②

倩倩给老石打了好几个电话，都没人接，倩倩的心揪起来。

最初老石想买车拉矿石的时候，倩倩是不愿意的，太辛苦，太熬人，太让人担心。可是老石除了有个大货的车本子，别的还真没手艺没技术，更没高的学历。岁数大，四十好几，找工作都不好找。没办法，倩倩只好依了老石，贷款二十多万，买了一辆大货，拉矿石。

开始还是挺好的，老石一天能拉个两千多块钱，一边还贷款，一边供孩子读高中、上大学。突然之间，国家开始控制，不让乱挖乱采，拉矿石的车也三天两头挨罚遭拦截。家里的贷款还没还完，孩子上大学也正是花钱时候。老石只能偷偷摸摸出车，趁着夜里跑几趟，虽然挣下的钱不及以前多，但是维持生活是没问题。哪怕缓一缓，再过一年多，儿子毕了业，也好。

每次听老石磨叨谁谁罚钱了，谁谁车给扣了，倩倩心里就发愁。老石一出车，倩倩就暗暗祈求：老天保佑，别让老石被逮住，被让老石被扣车。

老石回到家里的时候，天都亮了。

一看见老石叫花子一样蓬头垢面出现在自己面前，倩倩心里一下子被豁开个口子，嗖嗖冷风向里面吹。倩倩忍着，去厨房煮了一锅面端给老石。

老石呼啦呼啦大半锅面下肚，拽出支烟叼上。

“昨天夜里我给截啦，车子开进个死山沟，没路。我扔下车，跑啦。手机也跑丢了。”

“那车咋办？”倩倩皱着眉头问。

“不知道。”老石垂头丧气，“我待会问问别的司机咋办，都是挨过追挨过罚的，没准有办法。”

“你去睡会吧。这一夜够受的。眼都红了。”

老石打了了哈欠，脱了衣裳往床上一躺，呼噜就响起来。

倩倩着急，心里的火呼呼往外窜，眼瞅着嘴唇肿了起来，嗓子干痛。不管怎么着，车子得想办法弄回来！

③

老石实在是太累了，一觉睡到天黑。

等老石醒了，倩倩催着他问人咋办。

有个拉矿石的司机群，老石用倩倩的手机登上微信，问了几个人，除了一片骂娘，没有谁给出个具体的办法。只有一个人让老石回去，找找人，说说好话，看能不能把车跟货弄回来，哪怕罚点钱呢，认了。不过最后又说：“够呛。现在查的忒严了。”

老石叹着气：“唉，第一回遇见这阵势嘛，心里慌，也存着侥幸。谁知道……唉……”

两个人没心思弄饭吃。

倩倩不敢说别的，只问老石：“有没有能说上话的，好歹把车弄回来。”

老石一脸无奈：“咱就普通小老百姓，认识谁？想烧香都找不到庙门。唉，不行我明天再跑一趟，过去看看。”

睡觉前，一个微信提示，有人加老石。

是个男人，问老石：“我是群里的。你那事找人没？”

老石答：“没，没认识人。”

那人说：“我有个亲戚在梁下边那个检查站，跟派出所、公路局都能说上话。”

老石大喜：“真的？那太好了！咋弄？”

那人说：“明天你上来一趟，咱俩面谈。”

老石让倩倩准备了几千块钱，睡下了。

儿子电话打回来，这个月不回家了，叮嘱倩倩记得往他卡里充钱。

老石跟倩倩同时叹了口气。

第二天，老石老早跑到自己货车那。车在，货也在，跟前有人看着。老石沿着自己跑走的山道，边走边打自己的电话，居然在草窠里又找到了跑丢的手机。

来到约定地点，老石跟那人见了面，也是个粗壮汉子。

老石递过一根烟，点着火：“你亲戚……”

汉子一挥手：“我以前也拉矿石，给拦过。我亲戚给说的，没罚钱。”吐出口烟，接着又说：“你这事有点大，恐怕……”

“我明白。”老石又递过一根烟：“多少钱能办？”

汉子皱皱眉头：“我问问。”说着，掏出手机打了个电话。

打完，对老石说：“你这种情况，怎么也得罚，得扣货。”

老石脸白了，嘴唇哆嗦着。

汉子拍拍他肩：“你这事，拿两千块钱，下午4点我带你过去办个手续，把车开走。”

老石心里疼了疼，还是掏出2千块钱，塞进汉子手里。拉上他，去路边小饭店里吃了饭。

耗到下午快4点了，汉子拉着老石进了检查站，转到一间没人的房间，对老石说：“你在这等着，我去找我亲戚。”

老石等了又等，却不见男人回来。实在着急，跑去问检查站的人，哪有什么汉子说的亲戚？

老石被骗了！

老石欲哭无泪，灰溜溜回了家，躺床上不吃不喝不说话。

倩倩守着老石，劝他，哄他，求他，想开点。老石就跟傻了一样，不为所动。

“老石，你别这样，咱想办法，把自己憋闷坏了日子咋过？你起来，我找人把车弄回来！”

“真的？”老石坐起来：“唉，你一个女人，有啥办法。”又倒下去。

“你等着。”倩倩心里还真想起个大人物。

④

倩倩想起的这个大人物，是以前认识的一个舞友。那人在县里检察院上班，具体干啥倩倩不知道，也没问过，交情基本没有，只是一块跳过舞，留过电话。

倩倩忙翻出电话，打过去，却是停机，冰冷的女声不停重复。倩倩想起还有那人的微信，连忙翻出，还好，还在。

“林大哥，在吗？”

很久很久，那边才回话：“你是？”

倩倩忙自我介绍：“我是倩倩，以前咱们曾一块在公园广场跳过舞。”

“哦，倩倩，记得，你跳舞跳得挺好。那时候都排队等着请你跳舞。”

倩倩脸红了。她忙问：“林大哥，您的手机咋停机了？”

“我们每年都换手机号，单位统一的。咋啦？”说着，还发过一串电话号码。

倩倩赶紧存在手机里。

“是这样，林大哥，我这有点事想请您帮忙，明天我请您吃个饭。”

“有啥事我能帮忙的你说话，吃饭就免了。”

倩倩还是约了大人物喝茶。

茶馆里，倩倩早早就到了。

大人物进来的时候，倩倩差点认不出来，一年多没见，大人物老了很多，头发都灰白了，脸上的肉松弛下来形成一条条褶皱。

倩倩赶紧迎上去，“林大哥，这边。”

茶和小点端上来，寒暄、客气还没结束，大人物的电话响了。

“哦，我在外面，在雨轩茶舍，嗯嗯，你过来吧。”放下电话，大人物对倩倩笑笑：“一个哥们儿，有点事，待会过来找我。”

“没事，您该忙忙您的。”倩倩赔笑。

没几分钟，一个高大男人进来，张望了一圈，直奔倩倩这桌而来。

“坐！”大人物对男人说。

男人看看倩倩。

倩倩知趣地说：“你们先聊，我去洗手间。”

倩倩在洗手间躲了好一会儿，出来时，高个男人已经走了。

大人物按铃叫服务生加水，问：“你们这里没摄像头吧？”

服务生回答没有，便下去了。

大人物从衣兜里拿出一个信封，掏出一叠钱，“啪”甩在桌子上，红艳艳的票子旋转着顺着桌面出溜儿摊成一片。

倩倩吓了一跳，脸红了，好像那些钱不是甩在桌子上，而是甩在她的脸上。

“小子，给他办成了事，才给我拿过一万六千块钱！”大人物脸上显出不屑，对倩倩说：“你帮我数数，是不是一万六？”

倩倩小心地把钱拢到一起，一张一张认真数过，装进信封里，推到大人物面前：“对。一万六千整。”

倩倩正犹豫着自己的事情怎么开口，大人物问起来：“你昨天说找我有事，什么事？”

倩倩把自己老公被拦截逃走车跟矿石被扣的事讲了一遍。犹犹豫豫地问：“林大哥，这事你能帮我们不？”

大人物想了想：“那边检查站和派出所都有我认识的人，这事不大。”

“那，该花多少钱？我拿。”

“是自己人，不用花钱。一句话的事。”大人物很豪爽。

倩倩心头的石头落了地，轻松不少。忙给大人物添茶续水。

⑤

倩倩回家把这话给老石一说，老石高兴得当时就下了床，喊着“饿死了”，让倩倩做饭吃。

吃着饭，老石狐疑地看着倩倩：“那个老林说不用花钱？”

倩倩点头。

“那他，提别的要求没有？”老石脸又沉下来。

倩倩“噗嗤”一声，用筷子点着老石脑门：“你呀，别瞎想，人家就一句话的事。”话是这么说，可倩倩自己心里也发虚。

老石吃过饭又爬上床睡觉去了，好像要把这几年缺的觉都补回来。可能是这事有了解决的办法，老石的呼噜打得分外响。

倩倩手机响了，是大人物。倩倩连忙接起。

“倩倩，你那个事，我今天打电话问了。”

“啊！谢谢林大哥！怎么样？”倩倩的心“噗通通”跳起来。

“这个，不大好办，我认识的那人调到别的部门去了。新人我不太熟。”大人物那边声音嘈杂，似乎在KTV。

“哦……”倩倩的心“咕咚”一下，又掉到深井里。

“我明天再给你想办法问问，也不一定成。”

“好。谢谢林大哥。有需要花钱的地方，您说话。”倩倩的眼睛里已经蒙上了泪花。

“我说过，咱俩谁跟谁呀，不用花钱。如果让你花了钱，你还找我干啥？”

第二天，一起床，倩倩的心都在惴惴不安中。她盼着大人物打电话过来，又怕他打电话过来。

熬到中午，大人物的电话终于来了。倩倩接电话时，手哆嗦着，差点把电话掉地上。

刚“喂”了一声，就听大人物说：“倩倩，事情办好了。下午让你老公去检查站一趟，跟他们说林局让过来的，就行了。”

就行了？这就行了？

倩倩激动得真想跳，她语无伦次地说着：“谢谢，谢谢林大哥。”

老石也现出来笑模样，一把把倩倩搂进怀里：“老婆，多亏你啦！”

大人物就是大人物，把倩倩和老石愁的肠子都拧到一块的事情，在人家那里，一通电话，一句话，就解决了。

不服不行。

⑥

一周后，倩倩接到大人物电话：“倩倩，干嘛呢？”

“林大哥，我没事。你休息吗？我们想请你吃顿饭。”

“不用，如果你真想谢我，不如一会儿陪我去新开发的那个‘红霞谷’转转吧，听说那里的景色挺好的。你有空吗？”

“有，有空。”

“行，那我一会过去接你。”

倩倩连忙扔下正在洗的衣服，换了件长裙，披上一件风衣，把头发编扎起来。

“红霞谷”是距离城不远处的一座山谷，被开发成一个景区，依着山势建起一座座别墅。据说有很多有钱人买了这里的别墅，偶尔过来度假。

时值金秋十月，天高气爽，高高的白杨树在飒飒秋风中摇动泛黄的叶片呼喊着，各色的野花在山谷里热热闹闹开放着。

倩倩走在大人物旁边，路过一座装修好的别墅，大门金碧辉煌，显得特别气派。

大人物指着别墅，气哼哼地说：“这些当官的，真他妈腐败。你是不知道他们多有钱！我啥时候也能买套别墅住住！”

倩倩不说话。她没法插话。在她看来，眼前这位就是手眼通天的大人物，就是他自己口中骂着的当官的。只是没想到的是，他这个当官的，还要骂别的当官的。倩倩不明白。

山里的风硬，不时掀起倩倩的衣角，扯弄她的长裙。

行至一座还没完工的别墅前，大人物喊倩倩进去参观一下。

里面阴阴的，有点冷。倩倩转了转就想出来，听见“哗哗”的声音，回头，看见大人物正握着自己的物件，对着一面墙撒尿。

倩倩羞红了脸，转身往外走，大人物却一把拉住她。

倩倩抬头，看见大人物的脸上显出狰狞，小眼睛不停地眨动。她有点怕。

倩倩的手被抓住，被引导着摸向大人物的下体。温软一团，带着刚刚撒过尿的遗留的潮湿，倩倩的手心潮热一片。她用手握住，轻轻蠕动，却没有坚挺的物件在她手中立起。

大人物用手抓着倩倩的发辫，慢慢用力，按下倩倩的头。

倩倩蹲下，跪下，眼前稀疏一片杂草，一条毛虫躬身怯怯歪倒在其间。一股尿骚味、一股老年味扑过来，倩倩闭上眼睛，忍住心头的恶心，张开了嘴……

倩倩是个生活在底层的普通人，但是她明白，这个世界上没有免费的午餐。那些打着免费旗号的东西，往往会让人付出更大的代价。

然而，老石，她，没有更多的钱去为自己的错误买单，他们想的，就是省下一块钱，再省下一块钱，吃上一顿好吃的，穿上一件好衣服，过上好一点的日子。自己那点免费的资源，跟高贵无关，跟价值无关，只跟利益有关。

她知道这是必然，所有的人情都是债，必须还！

赤贫如洗的她，即使还债，也只能卑微地承受，屈辱、践踏……

⑦

下山，倩倩沉默地快步走在前面老远。

拐过一道弯，倩倩脚下一滑，差点摔到，她撑住地面。眼前一棵茉莉花倒在地上，倩倩下意识伸手去扶，却发现那是一株早已被人践踏过的花，花茎倒伏在地面，又向上顽强地挺立起新的茎秆。如果强行扶起地上倒伏的茎，只能折断。

倩倩心头一热，缩回手。倒着就倒着吧，即使曾经被人踩倒，被人践踏，她依然活着，不曾放弃过生长，还开出这一整株紫莹莹、香气扑鼻的花朵来。

倒着，趴着，跪着……还得活着！活，而后婀娜，而后绚丽，而后生香！

倩倩把手里的半瓶矿泉水浇在茉莉花的根部。

她想起老石说过的话：“努努力，这个月把贷款还完，好好给你买几件衣服穿，买点化妆品抹抹。”对，往后的日子好着呢！

“快看！快看！云，多美！”很多人抬头往天空望去，倩倩也抬头望去。

红霞谷的上空笼罩着大片大片红彤彤的云霞，给整个山谷镀上一层霞光！游玩的人纷纷举起手机拍照留念。

美啊！霞光，这如血的霞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