湘楚之地许多年没落过雪了。
他快要记不起上一次见她在漫天飞雪的白色世界奔跑着,她仰起一张如何夺目的笑脸。
与她相识几千个日日夜夜,他眷恋她,犹如山林之于飞鸟,亦如青空之于游鱼。
那时她只有18岁,第一次见她,墨色长发梳成高高的马尾,穿着灰蓝色格子裙。
班级新生见面会上,她同他说第一句话的时候,他便爱上了她。
她太孤独,又太耀眼。
同他交流时,她的眼睛几乎从不敢直视他,他的爱咄咄逼人,过分炽烈,司马昭之心。
情不知所起,然一往情深。
在她飞奔向前的岁月,他从未偏离尺牍。
猛烈得像一场暴雨狂风,倾尽全力去守护一个人是什么感觉呢。
恨不得拿命去赌一次拥有她明眸善睐的年轻容颜。
也不畏艰难险阻,听不进旁人劝解,一意孤行,固执近乎偏执,近乎痴傻。
她却始终是爱她自己的。
她也有穷尽情深去追逐的人,相爱又分离。
她剪去雾鬓云鬟的一头长发,露出洁白纤细的脖子,乌青色的血管在阳光下像交缠着的细长枝桠,坚毅又冷漠。
后来她茕茕孑立。
并非对他带砺山河的爱视若无睹,而是失了信任,不敢再轻易与人真心。
他只装聋作哑,莽撞向她,等待奇迹来的那一日。
时间的荒海无涯,一晃便是十年。
不长又不短的时间里,他也尝试过爱一些人,长发温柔的、自由不羁的、静默如谜的女子,最终都只作了他生命的过客。
他不无惋惜地对她说起,只要一闭上眼亲吻她们,脑海里便是十八岁第一次见她时的景象。夏天的时候,窗外山野的花都开遍了。
她到底是成了他的朋友,惺惺相惜,无话不说,只除了爱。
爱之于成年人,仿佛成了童话和美梦,太难纯粹,太难拥有,所以稀罕又珍贵。
二十六岁那年,她失恋了,好不容易拾起的真心又被人践踏,感情这东西,一个愿打一个愿挨,有苦难言。
他说,这次我救不了你了,我们不再是十八九岁的年纪,我再没有精力陪你买醉,走遍大街小巷鬼吼鬼叫,被人追着打还笑嘻嘻的了。
最后,他还是去了她家。
坐在阳台的飘窗上,南风吹起她碎乱的短发,她比从前更瘦了,侧脸却是立体晶莹的,如瓷娃娃般脆弱。
她没喝酒,再清醒不过了。
她吻了他。
他闭上眼时,脑海一片空白,终于不再有缥缈的浮影掠过。
此刻,她终于在他眼前,不在脑海之中。
末了,她说,我们在一起吧,我不想再挣扎。
他一言不发,在她褪去衣物之前离开了。
他了解她,亦如了解自己一般。
她还是不爱他,相识越久,怕是越不能在一起的。人们会混淆爱与习惯。
两人后来只当这是成年人醉酒的一次胡闹,谁也不再提起。
不曾拥有爱情,他不能连她的友情都丢了。
三十岁生日的时候,是冬天,与他热烈的性子一点都不合。
他没有回家,也没有邀请朋友庆生,一个人在公司吃了一桶方便面,埋头继续加班。
凌晨三点,开车回家的路上,他掉头去了她家。
想见她的愿望太过强烈,却说不上是想听一句生日快乐还是想要一个拥抱而已。
按了很久门铃也没有反应,他想起一周前,她给了他一把家里的钥匙,她说自己记性越来越差了,担心哪天把钥匙丢了,去找他时,还能回得了家。
那时,他是感动的,却也只有感动而已,收下了钥匙,两个人作别。
他用钥匙开了门,用手机打灯,家里打扫得太过干净,倒像没人居住似的。
他又把客厅的灯打开,走进房间也不见她人。
是真的没人居住。
她收拾了全部衣物,也带走了床头她最喜爱的娃娃。
她只在餐桌上留下一封信。
那日,我将钥匙留给你,
其实是想你许我一个家,然而你终究是没有。
我想,我还是要继续飘荡的。
我走了,我的房子就拜托你照看了。
我也不知何时会回来,他日有机会再见吧。
祝安好。
那一刻,他的心一寸寸往下沉,比以往任何时刻都要绝望。
他从未拥有过她,却从未想过,会这样失去她。
很多年前她对自己说的第一句话是,“不好意思,麻烦让我出去一下”。
她太像一只垂涎自由的飞鸟,碧海阑干,他到底无法留住她。
外面下起了雪,漫天纷扬,是她伸手接住的六角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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