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债》
“您听说了吗?昨儿小武贝勒被人……”
“可不是嘛!被人扒了裤子扔大街上,现在人还床上摊着呢!”
“谁这么大胆子?”
“还能有谁?新兵头子呗。”
四九城儿里什么都缺,最不缺的就是八卦。茶馆儿里三五成群的大老爷们儿,能把长的说成短的,能把花猫传成老虎,说的话三分真七分假,真跟自个儿亲眼瞧见了似的。总有闲话消遣他们的喉咙。
“听听听听,外边儿怎么传你的,我是造了哪辈子孽生出你这个兔崽子?大清朝要是还在,你这就是通匪,要灭九族!”
“您呐,甭说那马后炮。大清朝过去了,您也不是贝勒了,收收您那架子得了。”
武贝勒咬牙切齿的数落,落在自家儿子眼里无比嘲讽,像极了闹市上的泼皮。
茶馆儿里还在口沫横飞,故事的主人公却已然离去。
武贝勒,一个跟皇亲离了十万八千里但也粘着点儿鸡毛蒜皮的普通百姓。巴结了宫里的大太监,给太后递话儿,封了个贝勒,也算皇亲。
他儿子,小武贝勒,恰恰相反。用他自个儿的话说,要不是他老子当初死起白咧的进宫攀亲戚,还把他卖了,谁稀的当什么便宜贝勒。
十岁那年他进宫被一个老太监看上,给他下了药。他身体动不了,清醒的,眼睁睁的看着那个老太监是怎样舔弄着他的身体,又露出怎样荒诞的喜悦。他哭着告诉他阿玛,阿玛甚至主动把他送上太监的床。
十二岁的他受不了这种侮辱,偷偷溜出了紫禁城,打扮成了个小姑娘。好在模样俊俏,变声期也不像其他小男孩儿沙哑,甜甜的像蜜糖,没被人认出来。可那个时候的四九城已然兵匪猖獗,打扮成个乞儿都比这种娇滴滴的小丫头安全,祸事也说来就来。
“喂,那丫头,站住!”
许久未见荤腥的大头兵可不管你多大年纪,豺狼之心都写在脸上,一个个双眼放光的盯着小武贝勒的身体。可没等他们过去,就见那“丫头”从裙底掏出一把西洋手枪。
不知从哪儿传出“嘭”的一声,那些兵吓破了胆子,落荒而逃,只留小武贝勒在原地思索。
“那我他妈也没放枪啊。”
“我放的。”
小武贝勒循着声源,那人是个城门官儿的扮相,手里的枪还冒着热烟。灰扑扑的朝服配着灰扑扑的红顶子,看上去落魄极了,缺有一张干净的脸庞和温和声音。
“你谁啊?”
小武贝勒还没见过这么标志的男人,紫禁城那些耀武扬威的皇亲国戚,他早瞧烦了,不过还是眼神不善的看着对方。
“下官宋铭,小武贝勒吉祥。”
那人看着恭恭敬敬俯身见礼,可还是挡不住眼睛里闪着的笑意。偏偏这副样子,把小武贝勒整了个大红脸。
“你你你,怎么知道的!”
“枪上写着。”
枪托处挂了玉佩,刻着小武贝勒的大名,“遇安”。
“小贝勒回去吧,武贝勒可操心着。”宋铭忍不住揉了揉遇安的脑袋,却被他神经反射似的躲开。宋铭没有看到遇安眼里的厌恶。
“得了,他操心的是他的荣华富贵。”遇安啐了一口。
这是他们的相识,宋铭把遇安送回了家。此后,遇安再也没见过宋铭。城门口儿换了几任官儿,谁也不知道他去了哪儿,也不知道他的家人,只知道他叫宋铭。
“真好啊,想去哪儿就去哪儿。”遇安看着远方的天空,熟练的扣着扣子,从老太监的榻上起来。房间空无一人,老太监当差去了,遇安笑着,狠狠甩了自己一巴掌。
几天后,老太监死了,谁都不知道是遇安给他脖子里插了根针。他走的安详,遇安却一点也不开心。
遇安还是经常离家出走,扮过小丫头,当过小乞丐,也在城门口竖着耳朵听有没有一个熟悉的声音。就这样过了一段时间,武贝勒竟以为儿子害了相思病,打问是谁家姑娘,吵着下聘礼。
遇安咬牙切齿的看着他阿玛,心中隐隐作痛。
遇安魔怔一般,把杂念抛出去,看着镜子里的自己。那就真做个京城里的贝勒爷呗,反正自己也不招人待见。
五年时间不长不短,遇安十七了,也成了京里有名的纨绔子弟。玩女人玩男人,皮相儿好的,声音好的,就连他自己都不知道,他是在看他们,还是在看另一个人。
清朝被灭了,宣统皇帝退位了,遇安扯出屋里那些黄绸子撕了个粉碎,笑着吵着。
“嘭!”
枪响了,袁世凯进京了。
遇安从那些高头大马上看到了那个人,再不是灰扑扑的了,身上的闪片泛着冷光。他想伸手触碰,却摸到了枪管子上,新兵们把他架了起来,那人骑在高头大马上,甚至连个眼神都吝于给他。
骑兵队走了,遇安瘫坐在地上,不知不觉眼泪鼻涕流了一地。
“这人,这人还是干干净净的啊。”可他骨子里都爬满了蛆虫。
遇安从来都是个胆子大的人,却不敢说一句你回来了。那些痛彻心扉的日夜,渐渐麻木,除了他心里藏着的一道月光,时不时照亮他阴暗的心肺。
“你一定是我的债吧,我不舍得生,不舍得死,却偏偏遇上你。你是月光,我是臭虫。你为什么要看见我。”
遇安的爱是扭曲的,他看遍了紫禁城里的肮脏污秽,大臣和妃子,宫女和侍卫。连着他自己就是肮脏本人,世俗和伦常不如他的怀抱实在,他想着,嘴角柔和,不知不觉走到了总督府。
百姓们叫他新兵头子,遇安趁他的庆功宴会结束前,溜进他的卧房,他穿着裙子,抹着花红,像个扮相儿拙劣的戏子,在他塌上睡着。
宋铭没有喝醉,一进来显然被吓了一跳,借着烛火,把那人眼角泪痕映出,连同粉红的胭脂,组成斑驳的图画。
“你这孩子……”
宋铭笑了,没有吵醒他,躺在他身侧,就那样过了一晚。
第二天,遇安穿着宋铭的衣服,敞着怀露出胸脯,从总督府大摇大摆的走了出去,走姿风骚,就像青楼里的小倌儿。
事实是一回事,传说又是一回事,这才有了扔大街那样的传言,有多不堪就有多不堪。可是遇安不在乎,满城风雨才好。
有一晚就够了,遇安想着,指尖描绘着宋铭的名字,毕竟自己这么脏,对吧。遇安那段日子很爱笑,甜甜的,像蜜糖。
遇安向来胆子大,所以当那些兵来到自己家,把自己和阿玛关进大牢,他都不害怕。
那些个皇亲国戚,谁都跑不了。遇安想着,嘴角不断扯大,笑声里有疯狂还有解脱。
宋铭去看他的时候,他窝在墙角听他老子骂街。
“你还认不认我这个阿玛了!你再笑,我打断你的腿!”
“你不是和那个新兵头子有一腿么,你爬上他的床,咱爷儿俩就有救了!”
“兔崽子,你丫别笑了!你老子跟你说话呢!”
武贝勒爷没了往日风光,一下子老了十几岁,颧骨高耸,像个泼皮。
“阿玛,我十岁您把我送上老太监的床为了荣华。今儿又让我爬总督的床为了活命,我是您儿子呀,还是妓子呀。”
这话说得字字见骨,声声诛心,连同刚要进来的宋铭,也怔在了原地。
“您啊,是贝勒爷,不是我阿玛,听清楚了么?”
“我遇安啊,呸,我叫自己的名儿都嫌脏。”
遇安不说话了,他又开始笑,笑得人心烦意乱,笑得人毛骨悚然。
宋铭紧皱着眉头,还是没能迈出那一步。听着那凄凉的笑声,仿佛看到当年城门口的“小丫头”一脸警觉的模样,生生撞进了他的心。
行刑那日,宋铭没去,他一个人坐在城门口儿,皱眉看着城门口一道一道的划痕。那是用满文写成的,他的名字。
据说那天,遇安只是看着城门的方向。
据说那天,下了场大雪,干干净净的。
“干干净净的走了啊。”
“下辈子吧,宋铭。”
文/不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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