瘗剑

作者: yunghuan | 来源:发表于2018-08-27 19:42 被阅读112次

        K出场的画面不是水墨或油彩的,而应该用炭笔。K裹一领粗布袍,剑握在左手,在街市的人潮中愣愣地走着。这些喧闹的人群连同他自己瘦削的身与影,全是大片灰黑的、粗硬的,而且静止,他心里这样感觉着。

        而关于K的故事的构图却将是八大山人式的,它将使用大片留白,比如它不知自处于哪个具体的年代,哪个区域,比如此刻也无需描写人群的轮廓、他们的所思所事及喜怒哀乐——它只需写出这是K心上的一槽黑影。

        而且你已经知道,K作为故事的主角只有一个代号,因为他和我一样,自觉不需被命名。并且这个K字母的代号,与他的被虚化的中国古代的背景相牴牾,以此形成对冲——故事中需要有一种把他从时代中脱落出来的力量。

        他穿过街市,复走出城门,一直向起伏的群山走去。

        K拥剑行山中,寒风刮痛略红肿的面颊,雪粒著在腾着热气的鬓发上,融化的雪水和着汗水渗进眼角,又沿宽廓而峭削的颧骨流进衣襟里,被浸湿的衣服紧贴背脊。

        这雪,自黯然天际扬扬而下,似败絮般裹住发炎而臃肿的眼界,这雪肮脏极了。K连打了两个阿嚏,随即用袖口揩掉流出的鼻涕,又擦了擦打湿的脸,抬眼望去,但见岩树模糊,目前的山影似较前时更远了。

        今天到不了山頂了。在一列高岩下歇坐下来,背风、障雪、临溪,往近处寻一抱干木,煮些粥米吃后,雪已然停住。火堆的噼啪声和着溪湍奏响寂静,山高月瘦,膈中的浊热遂消解了大半。K从布囊里拿出盛酒的革囊,靠着岩壁缓缓地喝起来。

        暮色渐已成围。火堆上的火随着K的心事幢幢跳动,又映现在秋水般明澈的剑身上——K拔剑横在目前,转动剑柄,凝然地看着。

        这十年,独自一人旅身天地间,伴我的唯是这一团影、一条剑,穿过血色的熊光、飘悬的夜幕、酒瓶之坍塌、白昼之虚无,我早已习惯于此,苦痛于此,命定于此。

        回想起年少无事时,脑际空白如纸页,但觉空虚与清凉。现今却像行进的木偶,被绳线牵缚着,离那初地愈行愈远,非至线绝人亡,怎得自由?既已线绝人亡,又曷得自由之所由?

        而往昔不可溯流,时间并不从起始指向结尾。若有起始,那起始之前、未始之始也应被称为时间。若有结束,那结束之后的存在岂不是时间的维度。没有起始就不成其流动,时间的流水被时间的桥截毁。它既无地留存那返身的归处,亦将不能把疲惫的行旅者带往他意愿的未来。

        这样的人生,想来唯是如梦,梦则不应有好坏之分。然而人的梦总是会醒的,醒来后是真实。人生的梦醒来又是什么,谁能够知道?既不知醒为何物,又怎么确认此即是梦?

        火堆上这时扬起一小块树叶的残灰,正发愣的K猛地将剑光一抹,寸许的灰块齐整裂为两半,渐而在上升的热气里溃灭了。

        曲折隐暧的溪流上,已生起一层轻纱似的雾气,漫过溪岸丛杂的灌木,施施然触袖而来。偶有老鸦于半山的深林里,戛然作鸣,使山谷愈显深邃。K之困倦已甚,脑中郁勃之思绪随薪火渐烬,便枕石睡去。

        侵晓化雪的风凛冽彻骨,K睡了大概两个时辰,半醒间裹衣辗转几回,终于决心坐起,到溪边捧水洗去面上的油垢。

        他蹲在溪岸的石上,方丈的小潭中鱼翔蟹遨,它们穿过自己投在水中的影子,也给这影子带来轻松与愉快。但这些鱼、虾、爬蟹和踏在水面上飞快跑过的微虫,禀受造化之拙,更不免终日为口腹所役。恐这些小小的皮囊里,亦未尝不孕海奔岳立之愁,只是自不解言说罢了。

        想到这里,他又注意到自己投在潭水里的面目。拾一颗石子向它抛去,那影子便像撕碎的布条一样散开,复迅速地拧在一起,相互拴结着、扯动着,令人增恨。

        K起身束好布囊,负剑运气,复沿幽林掩映的山路奔驰而上。夹道苔石间,多生偃蹇的怪木,或树轮纠连如虎螭相斗,或老藤蒙络如长蛇垂挂,或如俯瞰的魑魅,或如枯立的断骸,或如扬在半空的大如屋宇的笑。有时进入密树蔽日的路段,如行漆黑隧道中,忽然吹起一阵大风,则树摇山动,晦叶如雨,令人骨寒。

        寄庵这时从山窗下醒来,昨夜的醉意横在脑中,尚如荆似棘,而帘外天空的嫩碧的底子已渐渐显出。拧开台灯,点一支烟,看着仰面吐出的烟雾在空气里跋涉,寂静、且茫然。

        前月的一天下午,寄庵坐在办公桌前,淅淅的雨声收束之后,房间如湖泊凝寂;湖泊,是停下来的水。而自夏及秋,压着楼顶的云层碾过的机翼,传来隆隆声,使耳朵辽阔,思虑变细、变轻,化作缓慢摇落的毛羽。

        寄庵侧脸望着大幅的玻璃窗外,青墨的云絮掩向天际,唯有城市之外、远山高顶的那一隙,光芒若幻,异常明晰,恍从另一世界的窗户里照来,不觉使人移神。

        年近不惑,无量欲念在胸膈里诡谲着翻涌着,它们中只有极少数能够获得外化的生命,其余皆如旷野的游魂,不得以生、不得以亡。由是,你如背负着自己的尸体无处抛落。这无关地域,这是永久的异乡。

        你的清早的眼中布满失眠的血丝,镌刻着向内卷袭的激情、和对外在生活的长久困倦。你戴着耳塞穿过街巷。你在白昼耽身于空白,而把所有生命往黑夜里压,加倍的浓度,让你独处的房间里弥漫着发酵的气味,使铁窗锈坏、窗外的街道燃烧、星辰陨落像地板上发霉的果核。你的心又像炭火一样灼热、海水一般茫茫了。

六     

        天色初明,旅店里仍无人迹,门前捻菸回望,惟拂晓的雾气沉沉横入庭中。寄庵独自踏上空翠朦胧的山径,目送朝岚出岫,耳听幽鸟啼鸣,六根皆被濯洗得洁净、清凉,如潺潺寒泉底的一整块溪石。一路散漫上征,莽眇的雾气从峰崖上委蜕下来,四围山色不觉渐渐澄清。山顶浥露的钟声,于寄庵此刻的伫望中飘坠。

        昨晚寄庵做了数阙梦,醒来却只记得其中的一个:一条鱼,停在树枝的空隙间,缓缓地张开口,从中吐出一只黑色的鸟来。这鸟甫离鱼的唇吻,在半空张开濡湿的双翼,沉沉正欲飞起,梦即止。

        他走入傍晚的街道。他的目光黯淡乌云。他的腹中的饥饿挤開餐馆的门。他的醉意涌出青石上的破碎脚步声。他的剑埋葬为屋顶的月明和纷飞的蝙蝠。他的蚊蝇的自我溃散作街市上的各色面容。他的欲望幻化雾绡红袖。他的仰望残存闹市里的佛塔。他的内心的灼热牵曳满市灯火。他的绝望与虚无变现漫漫黑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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