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代又一代

我多想，像小时候你牵着我一样，牵着你陪着你过完你老了之后的日子，但是我不能。

前些日子，看到有位不惑之年的人写了篇文章说，他们的那一代是赡养父母的最后一代，也是被子女抛弃的第一代，所以千万不要钱在银行，人在天堂。

作为他们的下一代，我的第一反应是，谁抛弃他们了？最烦这种整天抱着委屈的人了，整天说自己付出了很多，然后再强调自己收获的很少，好像全世界都在给他苦头吃，让他们接受不公正的待遇。

但是一想到我的父母也是他们这一代人，站在我父母的角度设身处地的去想，好像的确是这样的，于是又不免为他们心疼。

我从来都觉着自己是个孝顺的人，我感激生养之恩，不去和别人的父母去比较，成长的道路上一直在努力不给他们添麻烦不让他们操心。我的理想之一就是努力赚钱，让我爱的人们过上好日子。但是在这个追逐过程中，我好像的确渐渐地把他们抛弃了。

来到广州两年了，自己山南海北的到处跑，虽没想过定居在广州，但是也从来没想过让我的父亲或者母亲也来广州看看。我想让他们看看这里的繁华，看看这里的车水马龙，看看岭南文化，看看这边人们另一种生活方式，但是始终未能够。我不想让他们看到我住的其实挺惨，我也不想让他们知道我其实每天奔波得挺累，其实更重要的原因是，我十六岁出来，常年不在家住已经十年了，忘记了如何和他们亲近。

但是在吃到这边好吃的东西，我就会想到，我爸肯定觉着这个好吃，就着啤酒他能一个人吃一盘子。同样，看到好看的工艺品，尤其是各种好看的杯子或者家居用品什么的，我就猜如果我的母亲看到了一定喜欢得会走不动路，在那一逛逛一下午。可是我从来都没对他们说过这些，没事基本不会主动给他们打电话。但是当我放假再次回东北看他们的时候，父亲的两鬓已经冒出了很多白发，剃得再短也掩不住了，尿酸偏高的他不敢再去喝啤酒了，也只能管住自己的嘴放弃那些美食，每天靠着小米粥和咸菜过日子。曾经对穿着品味很高的母亲这几年几乎不逛大商场了，也会去买地摊货，除了她自己收入的问题，就是她的膝盖已经磨损得很厉害，犯病的时候会痛得寸步难行。

但是他们在家乡受难时我又能做什么呢，我只能在他们好转了之后才知道，邮点在家乡买不到的东西回家，家里人嘴上说着我乱花钱没必要，心里却很感动，觉着没白养我，觉着我总惦记着他们。他们也会想到，儿子在外面吃苦遭罪，我们老人在家里能做点什么呢？而我又是从来报喜不报忧的那种，得了什么病，吃了什么亏，永远都不会说，倒是吃到什么好吃了，见到什么好玩的了，会跟他们说起来。没别的，我想让他们觉得我在外面过的好，让他们安心。

于是我想到了那些留在家乡的朋友们，相对于这些能在家乡的父母旁边尽孝的人，我的的确确抛弃了我的父母。但是千千万万的人都这样，年轻人都在往大城市跑，往有发展的地方跑。

我还记得高中有个很好的哥们，家是附近的一个小县城的，以前在家那边总跟小混混一起玩，家里就花钱把学籍转出来了。我还记得刚开学的时候，他跟我说，你们这儿条件真好，我家那边这么大个教室就四个灯管，看书可费眼睛了。他还说过，你们这儿真大，打车能打出五十块钱去，我家出租车都不打表，五块钱随便跑。而其实我的家乡也只是个地级市，三四线小城市。后来他大学考去了大连，觉得大连真特么棒，沿海气候简直太好了，经济又发达。后来他又去过深圳，觉着深圳简直是天堂，城市规划脉络清晰，创新精神随处可见，朝气蓬勃的，而且穿白衬衫一整天领子都不会变黑。现在这哥们在澳洲卧龙岗，我没听他说那里好，也没听他说过那里不好，我问他怎么跑那么远，他说：“我在国内可能一辈子都买不起一套房子，从家长手里要出的首付的钱，不如出来拼一下，可能以后能咸鱼翻身。”

我问他，那你妈咋整。这汉子说到这儿，“咿~”的一声就哭出来了，哽咽着说，他妈身体不好，都住院了，他都不能回去照顾她......说到这儿，他完全放开了，嚎啕大哭。我想象着这个跟我差不多高的汉子在那边哭得喘不过气会是个什么模样，但是我突然就觉得，从家乡出来，是我们这种人的宿命。它是从我们出生时就烙在我们脑袋里的诅咒，我们在外面就注定无法尽孝，抛弃父母。

我们是怎样一种人？八零末九零初，家里条件一般，安排不了特别好的工作，我们自己又不努力学习，生在三四线小城市却又不喜欢这里的人文环境，都觉着自己还有点能耐，能吃苦，所以放手搏一下。有的人成功了，留在了自己喜欢的城市，在家乡成了神话，有的人失败了，灰溜溜的回家啃老或者考个公务员，成为家乡的笑话。

我当年在老家的时候，就在一个给体制收保护费的事业单位工作。怎么个收法呢？打个比方，你开个工厂，进了个压力容器，那好，你要给我交钱注册，还要交钱初检，以后只要你用你就要每年交钱进行强制检验。其实本意是好的，要保护人民的生命安全嘛，不能设备出了问题还为了追求效益强行生产。但是在小城市这种部门就成了另一种气氛，每天去上班，早上先想中午吃什么，中午吃什么决定了上午去哪个厂子检验，说是检验，很多时候都只是看一看，主要是收钱吃饭处关系，午饭半斤白酒外加两瓶啤酒那是家常便饭。但有的时候也碰钉子，不懂事儿的企业会问，你检验了它就不爆炸了？这时候我们就该跟他讲利益关系了，告诉他，你没交钱，爆炸就是你的责任，也有我的小部分责任，但是你要是交钱了，爆炸时你没责任我也没责任，那是操作人员的责任。所以，我称它为保护费。所以，现在那么多电梯夹死人或者掉下来的，我见怪不怪，那么多工业锅炉爆炸，那么多压力管道泄漏有毒气体，那么多塔吊倒了砸死人，我也见怪不怪，都是太正常的事了。至于这样一个单位内部具体有多黑暗，我想大家都可以想象的出来，而且这种政府职能部门都和公检法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听说过不少厂子因为不服这些苛捐杂税被这些类似部门逼得停业整顿，后来搬到江浙一带却又活了。那这些老板当初为什么又要来这里办厂呢，很简单，办厂之前被政府忽悠了，口头上说给各种优惠政策，等设备都弄来了，又死不认账开始抠钱。这样的环境我觉着恶心，所以东北不富裕，所以家乡的私营企业少得可怜，所以我们这些人要跑到外面来，留下空巢老人。

一线城市的好处之一就是包容性强，在这里总能遇到来自天南海北的人。我在这里见过无数从家乡出来的外来务工人员，有个甘肃的大哥，从化工行业干到教育培训，又跑到猎头公司，现在混得风生水起，娶了个本地的姑娘生了个大胖儿子。在一起喝酒时，这个西北汉子说他现在算是混出来了，要不都不敢说大话：“我就算不成功，就算是在广州捡他妈破烂，也坚决不回到家乡看那黄土地。”他说，村里08年才通电，他家是全村首富，也是卖了全部家当才供他复读两年读完的大学。他说他高考三百多分，报错了去了个二本，要不就去华北电力了。酒过三巡，大哥搂着我的肩膀说，兄弟你听我的，坚持住，千万别松劲儿，我当年比你惨多了，但是我也坚决不回去，为啥，因为咱不想儿子走跟咱同样的路啊。你说你认可在老家做个混吃等死的工作，可是你想过你下一代吗，你儿子认可吗？你都出来了，凭啥不拼下去给他们赢一个好的成长环境呢？

大哥的话语重心长，的确是为我好，除了下一代，我们也会去考虑，我们觉得自己的父母见不到孩子，苦，那么我们还想继续承受这种亲人生生分别苦难吗？我就问大哥为啥不把父母接来，他说，咋没接，接来了，老两口一下火车看着那么多人，当时就懵逼了，坐地铁都能坐晕车，在这呆了一个礼拜，嫌这太潮，也听不懂广州话，也不敢出去溜达怕走丢，就又给送回去了。得，感情大哥这抛弃老爹老妈抛弃得更绝。接着大哥就开始了诉苦模式，说媳妇过年跟他回了甘肃老家，刨去路上两天，呆了三天瘦了十斤，愣是憋了三天没在茅厕里上大号......看样大哥以后只能是跟父母分隔两地了。

说着这些，我想起了中国特色之——春运，那简直就是人类奇迹。我去年过年之前特意拿了相机跑去火车站想拍几组纪实，但是到那里我就放弃了。为什么，广州站前那么大的广场，满满登登的挤满了人，而且大包小裹的格外拥挤，想进去就怕再也不好出来了。有的人连凉席和脸盆暖水瓶都背着，想必是回了家不知道还回不回得来。有的一脸书生气的被农民工挤得自己根本掌握不了前进方向，有的一看就是小资白领，排着队自己带着折叠钓鱼凳，带着吃喝，挂着耳机刷微博。归根结底全国人民劳师动众的四处飘泊，原因就是，地区发展不均衡。国家政策倾斜的地方都是好地方，国家政策不倾斜的地方条件再好，也永远不会富裕，也就只保证饿不死人而已。东北就是这样典型的例子，老工业基地，共和国长子，当年把资源无常调运给需要的地方去搞建设，结果资源枯竭了，重工业不吃香了，企业破产，下岗工人满地都是酿成了无数悲剧。几届领导人都说，要振兴东北老工业基地，但现实却是，越振兴，越萧条。市中心的主要消费场所里面竟然会有店铺是空的，这实在是令人无法想像的。但是每回家乡一次，我就更加觉得家乡的萧条，也越加坚定了我不会灰溜溜回到家乡的决心，也正是这些，能让我们的父母舍得放我们出去谋生，而非在家等死。

说回一开始的问题，上一代是赡养父母的最后一代，这是当时中国计划经济时代留下的一种常态而已，从哪里来就回哪里去，没得选择。现在转为市场经济了，他们又成为第一代被抛弃的父母了，也只是时代的特点而已，官方一点的话来说，这是他们所背负的使命，而我们这一代又有我们这一代的使命，一个族群想要发展，就要有一代人接着一代人的去完成时代和家族所赋予他们的使命，况且这种使命并不耽误我们自己去实现我们自己的价值。

说故土难离是真的，可是安土重迁也从来都不是个褒义词，当年我太爷爷带着一家老小从山东闯关东闯出来了，才没饿死，如今不过是再从东北闯出去而已。人类不就是这样一次次的迁徙，慢慢保存了物种发展起来的吗。从冰河时代我们向南走，到发现新大陆之后一个移民国家竟然成了世界一极，都印证着电影《星际穿越》中的一句话——“人类是开拓者，而不是守护者！”是不断开拓进取的精神使我们有了今天，而不是守着过去的生活方式一成不变的活下去。

那空巢老人怎么办呢，还能自理的时候，孤单的活着，自理不了了就去敬老院吗？给自己规定一定的奋斗时间，有条件就一定要把他们接到身边，如果没条件的话，那么也许我们就活该是自然法则中优胜劣汰里活该被淘汰的那一类，因为，不对老人尽孝者，根本没能力去抚育好下一代，你的下一代没有耳濡目染也不会懂什么叫孝顺和赡养。

所以那些还在家乡安居乐业的朋友们，我羡慕你们能让父母享受天伦之乐，请好好珍惜和父母在一起的日子，因为这对于我们游子来说，实在太过奢侈。

我们都希望家乡好，但家乡支撑不起我们的梦想时，梦想就把我们带到另一片土地生根发芽。我们会把梦想这个袋子装得饱满而沉甸，而非把这它吹得像个气球——再亲手刺破它。

与天下游子共勉。

《星际穿越》剧照，人类是开拓者，不是守护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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